13.第 13 章

作品:《醉后不知天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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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津城果然是里国最具繁荣之地。最大的主街道可以并排过五六辆马车,两边是高楼林立,檐角飞扬,处处是市招旗帜,有典雅的茶坊酒楼,也有富丽的商肆布庄,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医药门诊等的专门经营都有专门的店铺,街上行人,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傅宁现下就在这其中一家很有名望的蜀锦楼里织布做工,薪水可观。

    工钱给得不少,但傅宁的生活还是很辛苦,因为他付不起肖瑾的药钱。

    他当初猜想的不错,这里确实有他要的血火珠,但是熬一副加了血火珠的药材,差不多就要花费他不吃不喝十天织布的工钱。

    肖瑾还是个孩子,医丞说这药不能下得太猛,过一段时期还要重新诊断调理药方,一副药早晚两次,至少半年内不能中断,要完全治好,没有后顾之忧,没有三五年是不可能的。

    傅宁站在医馆前心里盘算下手头上的碎钱,咬咬牙,决定怎么样都要撑下去。

    里津地段贵,寸金寸土,他租了一间地段偏僻很旧很简陋的小院子安顿,从主街上的蜀锦楼里出来,拐进一个不起眼的深巷,走过长长的石子路,再穿过另一条街巷,走过小桥过了河两步路就到他租的小院了。

    这条街道一面环柳临水,白天清冷,也不比主街道宽敞,但一到晚上就比主街还热闹,那是女人们纸醉金迷逐色征歌的欲望之所在,是一条无人管辖的花街,过了这条街,远远地都还能闻到酒色财气的奢靡之味。

    夜晚在桥上驻足,扬柳下不时会有几艘华丽的船伴着丝竹琵琶曲在水面上飘荡,泠泠作响。

    小院正门临水,隔着一条不宽的青石路,在河边有青石板阶梯入水,时常有男人在此捣衣,不分冬夏。小院地势底,被一片杨柳古树所遮掩。

    小院位置尴尬,这一片区域居住的人,不止有他这样的赤贫,也有一些被富人包养的妓娼,他们趁官家不在时又会去河对岸拉客。

    傅宁知道他带着肖瑾住在这里并不合适,但手头紧,实在没得挑,再挑就到城外去了。没办法只能忍了,所以小院的门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关着或锁上。

    肖瑾乖巧懂事,傅宁去蜀锦楼上工的时候嘱托她关好门乖乖待在家里,她就乖乖待在家里,一边读书练字一边等父亲回来。

    傅宁时常回来的很晚,时间太长,肖瑾有时等不了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傅宁回来后将肖瑾抱回床上脱了鞋袜外衣,用被子盖着,然后又去外面烧水给她清洁面目手脚。做完这些,他每天还要去外面清洗换下的衣物,每天都去,即使贫穷,傅宁也会将自己和肖瑾以及他们居住的小院收拾的干净整洁,这让他们与周围同样赤贫的邻居及卖笑卖肉的娼妓多少有些不一样。

    做完这些,他不能睡,他还有事要做,在蜀锦楼里,他在领了两份工,一份私活,领了丝线带回家织做,勤快点十五天能交工,掌柜量丈结薪。算了算,平日节省一点还是可以度日的。

    可一个人做两份工又岂会轻松,两份工就是两个人的工作量,织布这种事光靠手脚快是赶不上的,要的是时间,所以傅宁常常熬到深夜,每天两个时辰都睡不够,有时候手脚慢一点就是一个通宵。但即使通宵,他第二天也不会罢工。每每躺在床上他都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哪儿哪儿都不是自己的,腰背酸疼也顾不得去捏,长久的疲惫让他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他也知道自己万不能倒下,若是连他也倒下去了,肖瑾一个人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光靠咬牙坚持凭意志力是不行的,为了不出错,不丢掉这份赖以生存的工作,他每天也悄悄给自己熬了一盅药,他以前也喝过,这次是加大份量提神的药,他想着总要熬下去,就算折损寿数也要熬下去。

    这样的药吃久了对身体的亏损很大,一旦过了药效,就会使人加倍的感到疲乏无力。

    蜀锦楼不上工的时候,傅宁都会不吃不喝通天彻夜的昏睡。父亲的劳累和辛苦,四岁的肖瑾都看在眼里,她常常会忍不住想:要是娘还在就好了,有娘在的话,爹就不用这样辛苦。她还记得船上给她蜜枣的“娘”,只是懊恼当时自己睡着了,没能留住她。

    小孩子辨识人的能力差,她是真把那人当成自己的娘了,直到现在。

    父子俩的生活就像门外那条清澈的小河一样,静默流淌。

    今年冬天来得早,也来得快。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枝头屋檐一片雪白,街上零丁少人,铺子关了大半,整个里津都静了下来。空气比往年要冷上许多,蜀锦楼暂时歇工,好在工人能带丝线回家织,只是要等开工才能结帐而已。

    今天是傅宁最后一天在蜀锦楼工作,他支着冰冷的竹伞,抱着一大包丝线,走在冷冽漆黑的小巷里。雪还在下,他冷得瑟瑟发抖,有雪已经化成了冰水沁进了他的布鞋里,他感觉自己的双脚冻得像铁块一样,很难受,抬头透过片片白雪遥遥望去,回家的路显得格外的长……

    他顶着风雪,艰难地熬着走了一段时间,在快要跨出小巷的时候,突然窜出了一个人影直接把他按在墙上,傅宁吓了一跳,伞和包袱都落在了脚边,先是段浓烈的酒气充斥鼻尖,接着颈边一痛,是那人咬了他,傅宁闷哼一声。

    那人附在他身上,脸埋在他颈项里,根据身形,他知道那是个女人,还是个醉酒的女人。出了这条小巷,旁边就是一家富丽堂皇的花楼,女人定是醉了,走错了地方,抱错了人。

    那女人咬了他一口,还在他的脖颈间游梭吹热气,傅宁感到一阵危机,女子的身形高挑,抓着他的力气也大,他试了一下,完全推不开她。

    就在他要呼喊的时候,女人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倒在他身上,人事不醒。

    她说“你好香”,这是□□裸的调戏之语,但傅宁听出了她是谁。他最终没有呼喊,而是拿起地上的伞和包袱,把她驮回了家。

    小院的地方不大,只有一口井和一间房,连烧水和做饭的灶台都只是房间和墙角里支出来的,头顶用黄草搭了一个棚而已,墙都没有,四处透风。

    房间里一桌一柜,床也只有一个。没办法,傅宁只能将她放到自己的榻上。女子醉酒之后很安静,不说话也不打呼噜。他解了女子的大氅和鞋子,拔掉发簪将她的头发松散,将被子覆上,然后又将女子的大氅展开,在被子上加盖一层。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再多就是对这位女子的不敬。

    床只有一个,他把肖瑾放在女子的旁边,自己拿了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盖在身上靠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肖瑾不在意,还满心欢喜,以为是她的娘回来了,睡觉时小小的身子还紧紧的搂着她。

    很巧,傅宁带回来的这个人正是当初在船上送肖瑾蜜枣的那个女子,他当初就对这个女子有一些特别的感觉,觉得她某一些方面很像肖菡,说话的声音里都有一些神似的地方。所以即便到现在连名字也不知道,他对这个女子还是放松了警惕,不想她醉宿街头,带她回家。

    崔荷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她不惊慌,她很镇定,她习以为常,因为这是以前她常有的事。她经常喝醉,然后从陌生的房间醒来,身边常常会躺着一个样貌不差的男子,笑着拿走她所有财物,她也不吝啬,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也不想追究,钱什么的她有的是,何必惹麻烦。

    她见怪不怪,只是这次的感觉有些新奇。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即使破旧清贫,确不似之前那些又差又乱,也没有什么香粉之类刺鼻的味道。房间里也有一个男人,不过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笑着趴在自己身上等自己清醒的那类人。

    被窝温暖,臂弯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娃,憨憨的睡得很熟,小小地身子贴着她,温温热热的,她竟有些不想起身的感觉。

    崔荷没有认出肖瑾,她见两人都还睡着,起身穿戴好衣物,拿出钱袋在桌上,准备在天亮前悄悄离去,因为她发现这里好像没有女主人,至少目前没有看到,她不想因为她而从这里传出一些流言非语,给这对收留她的善良的父子俩的生活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扰。

    桌子在男子的身边,可能因为天气冷的缘故,男子用衣服将自己遮得很严实,连面容也遮住了。就在崔荷走过去小心翼翼将钱袋放在桌子上的时候,男子盖在身上的衣服滑落在地上,接着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隐隐在她的鼻尖萦绕,将她吸引,是药香,她看到男子沉睡的脸,是一张白皙清秀的脸,阅男无数的她觉得这张脸不止好看,还很舒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她也没认出在船上帮她熬药看火的傅宁。

    她一向冷情,不过这次她承认,对这张脸她有些不可抑制的懵懂的心动,可在下一刻,她就瞬间变了脸色,她看到了男子白皙的颈项上那一个深红的咬印。

    她望着那抹印记,眸色深深,眉头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

    她差点就信了,信了这只是个良善的人家。也对,这地方除了娼,谁会随便带醉酒的女人回家。

    她又看了几眼让她刚才有些心动的脸,那张脸确实让他有可以带着孩子做这种生意的资本。

    她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什么都不想说,直接转身开门大步走人。之前还顾虑他的名节,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必要。

    傅宁被她开门的动作惊醒,抬头只看见他开门离去的背影,转头,还有桌上鼓鼓的钱袋。

    傅宁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拿起钱袋追了出去。

    崔荷走得不快,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停了下来,脸上显得不耐烦:“怎么?这些还不够?”

    语气里有相当嫌弃的意思,傅宁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走过去要把钱袋还给她:“我没这个意思,这些我不能要。”

    崔荷没接,她神色相当傲慢无礼:“随你,不过我劝你最好拿着,不要企图些有的没的,我不会随便带在外面过夜的男人回家。”

    “你走!”

    傅宁终于恼怒,他明白了女子醒来为什么对他会是这种态度,原来是把他当成了男娼,话不多说,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傅宁,拿起身边的扫帚,直接将人撵赶。

    那包钱袋傅宁拿它当破石头一样往女子身上砸去,崔荷有些纳闷这男人对待自己泼辣的态度,不过她也不在意,自己走了。

    蜀锦楼里的织工都有专门的制服,傅宁那天拿扫帚撵赶人的时候,穿的就是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制服。

    后来几天日夜大雪,街上人人闭户窝冬。蜀锦楼停工于否对于傅宁来说没什么影响,他还是日夜坐在梭机前织布,指望开工时能换取更多银钱。

    火盆里燃着炭火,房间里暖丝丝的,炭是傅宁平日灶里烧火时存下来的。有些烧火的木柴在它烧透但没燃成灰之时放到陶罐里,将罐口闭紧,冷却之后,里面的东西便成了炭。他们买不起金炭银炭,这是穷人的活法。

    “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宇宙……”

    傅宁一边织布,一边教肖瑾背书,今日教的是千字文。其实肖瑾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只是现在他还没有条件,况且她的病情还控制之中,需得早晚有人督促她喝药,而去学堂就是半旬一月才有得回,学堂允许学生带书童仆人进去照顾,但他没有时间啊,他还要挣钱养家。

    现在他缺得就银钱。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傅宁纳闷,大寒天的,谁会来找他?他起身去开门,并嘱咐肖瑾自己背。

    “肖郎。”成了亲的男子都会冠上妻姓,头发上簪着由妻主或女方家订制的发簪,傅宁走到哪里都规规矩矩地簪着肖菡当初送给他的那根发簪,于是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这样唤他。

    “是掌柜!”蜀锦楼的掌柜,傅宁惊讶,忙要把人迎进室内,“您怎么来了。”

    掌柜的摆手不进,她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了一袋银钱:“这是你的工钱。”

    傅宁疑惑:“这才三天,我的布并没有完工。”

    “没关系,你把成品和未用完的丝线都拿出来吧,工钱照给。以后……”女掌柜似乎有些为难,“你不用来楼里了。”

    傅宁不可置信:“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抓着掌柜的袖子,适图挽回:“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拆了丝重来,重来都可以。”

    这个女掌柜其实还是很看好傅宁的,他是楼里所有织工中最勤快的一个,而且对待事情认真仔细,从未出错。

    “没办法,这是东家的意思。”她将银钱放到傅宁的手里,钱袋里的份量都是按成品来算的。她见傅宁茫然不解的模样,靠近门内小声提了一句,“你这里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有人说你这里不干净,还……接客。”

    傅宁明白了,是跟他收留的那个女人有关,可能是那天早上争执的时候有人看见,被人误会,流言蜚语都传到东家那里去了,可惜他见不到东家,也没见过东家,东家也不可能听他解释。他被认为是娼妓,娼妓织出来的东西没人要,会影响楼里生意。

    傅宁将丝从织机上抽出,整整齐齐地卷好,还有布一起交给了女掌柜,向她道谢,并送了她一段路,在楼里的时候女掌柜对他很照顾。

    大雪洋洋洒洒地在里津城飘了一个周天,现下终于下得小了些,换成了一片密密匝匝的细雪,文人墨客觉得很诗意,有不少人泛舟游湖煮酒对诗,但对要讨生活的人来说,他们只觉得空气很冷,冻得手疼。

    在一片高大古木掩映的一座精细古朴的宅院里,崔荷坐在自家书房里手里摩挲着墨莲玦,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她回忆着那天早上,她觉得她误会了什么。

    酒能解忧,她无忧的时候就寂寞,寂寞的时候就空虚,空虚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喝酒,喝得人事不省酩酊大醉,有很多次都是在陌生房间里醒来,身边无一不是有个好看的男人,有的会等她醒后靠在她怀里明目张胆地索要,有的直接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就摸走她所有财物,包括这块玉玦。如果是前一种,她说过了她无所谓,但如果是后一种,她会报复,她能叫那人在里津待不下去。

    可是那个男人……仔细想想,她连衣带上装饰性的珍珠都没少一颗,别说玉玦,她特意赏他的银子他都丝豪没收下的意思。后来一时意气,被男人撵赶的时候,她留意到男人穿的衣服,是她蜀锦楼的人,她的伙计会被要求穿统一的服饰。蜀锦楼是她的产业,她不允许自己下面有这样不洁的人,所以她招来管家崔枝唤来蜀锦楼的掌柜,命她辞退那个男人。

    一向不多话的掌柜意外地维护了一下那个男人,崔荷给了一个品行不端的回复,但并不多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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