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支车队，二百三十辆战车，八十辆坦克，两千名步兵。就这点人去攻打一整座工厂，我们还真是兵多将广。”

    中午，陈望归坐在启航号的车长室里，对着无线电冷笑道。

    “这已经是目前可用的全部战斗力了。”坐在指挥车里的费无缘应道，“你准备让我们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做？”陈望归反问。

    “我们的兵力不算很多。”费无缘说道，“比较好的办法，是在这里扎营，挖掘战壕，一点点啃下来。然后，如果可以的话，等待后续的支援。”

    “或许是个好方略。”陈望归靠住椅背，眼睛看着大屏幕，“稳扎稳打，不是吗？”

    原野与天空的交界处，隐约可以看见高耸的烟囱。

    陈望归顿了顿，复又问道：“还有人支持吗？”

    “我支持。”首先给出回应的是巨人佣兵团的车长。以陈望归对巨人佣兵团的了解，他做出这个决策并不难理解。

    巨人佣兵团的主要力量是重型车辆和大量牵引式武器，并且他们有着能够应对各种环境的工程作业车辆。支持结硬寨打呆仗的想法，倒也不能算错。

    其实，铁流军团的首领费无缘能提出这样的战略，也和铁流军团的特点不无关系。铁流军团本来就拥用数目庞大的步兵和步战车，再加上自行火炮和一些牵引式步兵炮，阵地作战事实上是铁流军团最常见的手段。

    当年，费无缘也不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荒原人，倒更像是介于荒原人、雇佣兵团和独立军阀之间的势力。一些聚居地冲突的战斗中，偶尔都能看见铁流军团的身影。

    然而，在巨人佣兵团之外，并没有更多人赞同这个想法。

    在场的主要是荒原人。荒原人的车队中并没有数目太多的步兵，天然不具备阵地战的能力。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意见有所不妥，费无缘没有再发声，反倒是巨人佣兵团的车长还在滔滔不绝：

    “从车队抵达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那些机械行者到现在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们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们，到现在还不动手肯定是他们没有信心在野战中击败我们。换句话说，我们在总体战斗力上是有优势的。与其冒险直接冲击他们的阵地，还不如先建好阵地，慢慢打。”

    “吕生。”陈望归叫出巨人佣兵团车长的名字，“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觉得，他们既然打不过，那为什么不逃？”

    “他们为什么要逃？”吕生本能地反问，“这儿不是他们的地盘吗？”

    “既然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就有绝对的后勤优势，何况这地方还是个工厂。”陈望归应道，“如果建立阵地和他们打消耗战，我们肯定是首先被拖垮的那一方。”

    吕生沉默了下去。

    陈望归说得不假。现在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集中力量，冲击前方的工厂。

    其实陈望归还有一句话未说：当下来这里的车队虽然都是无乡者协会的核心成员，但说到底也是凭着一腔热血来了。当下亲眼见到净土，正是士气高昂的时候。即便强攻有可能损失惨重，靠着一鼓作气也或许能真的取胜。但如果真的打成两军对峙的烂仗，那就真不是一腔热血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到时候，行者会那边大不了用焦脑仪给人洗脑，或者拿智械来填线。反正这些东西不管死掉坏掉多少，剩下的也不会有丝毫退缩。但荒原人这边问题可就大了。任何车队，如果死伤超过三成，必然有所动摇。或许一战之中还能靠着肾上腺素维持战斗力，战后必然战斗力大减。

    这不是部队构成、步兵数目、武器装备类型能解决的问题。这是人类面对智械时最基本的缺陷：

    人类会怕，智械不会。

    “陈老大，具体该怎么办？”食人鹰车队的车长此时发问，“所有车队集中在一起，直接突击过去？”

    “你探索智械占领区会直接一波猪突？”陈望归摇了摇头，“我们分兵两路。”

    “两路？”

    目前跟随陈望归而来的部队本就不算宽裕，此时还要分兵，听到陈望归这句话的众人一下子不是很知道他的意思。

    但想到陈望归是一路带领大伙打到了净土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敢把这個问题问出口。

    陈望归倒也不紧不慢，只是敲了敲桌子，平静说道：“现在，行者会守在那座工厂里没有出来，并且之前三个小时内没有任何部队调动的痕迹。至少吕生有一点说得对，他们应该不敢贸然发起野战。另一方面我们目前已知的行者会掌握的战斗力，至少就有作战要塞和万吨号两台重型武器——换句话说，只要这两条推论都成立，行者会在这两辆战车之外已经没有足够的可用兵力了。

    “如果我们集中在一个方向突击，靠着这两个东西，行者会还是很容易对我们造成损失。所以我们必须分兵，逼迫他们具有威胁性的超重型装备同样分兵——这样我们或许就能找到破绽。毕竟，比起车队，作战要塞的机动性要差多了。”

    “要怎么分兵？”沈梅适时地提出问题。

    陈望归对此早有腹稿。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各个车队的装备情况。

    “铁流军团，拥有数目最多的步战车和坦克，由铁流军团来率领正面强攻的部队。除了食人鹰车队和寻路人车队之外的所有战斗力全部交给费无缘指挥。你们的任务是从这里，直接碾过去，不计代价地攻击那座工厂，最理想的情况是，能把那台见鬼的作战要塞引到你们的那个方向去。”

    陈望归顿了顿，复又说道：“寻路人车队，你们的机动性更好，而且能提供雷达侦察。还有食人鹰车队，你们的无人机在复杂建筑环境中能够作为侦察力量的补充。你们两支车队，加上启航号，这是第二支力量。当铁流军团方面发动进攻并且吸引到对方的主力之后，我们直接从侧翼穿插进去，什么都不要管，打进去，最好能直接闯入工厂区！”

    “行了，这就是我的命令你。”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陈望归终止了关于进攻战术的讨论，“所有车队，现在开饭。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出动，打进工厂!”

    关掉无线电，陈望归走出了车长室。

    他先前已经吩咐了厨师做饭。这个时候，饭菜差不多也该做好了。

    不过，今天陈望归并不打算像是往常那样在车长室用餐。他打算去启航号的食堂吃一顿。

    当陈望归来到食堂，杨复、常德绍、周有运、医师、汪宏、烟鬼等人都已经等在了这里。

    厨师今天做了不少肉菜。红烧肉和煎排骨两道硬菜人人有份不谈，还专门蒸了牛肉馅的饺子。

    “老大，今天挺丰盛啊。”见陈望归前来，烟鬼笑着望了过去，“断头饭？”

    这不算什么吉利的话。但荒原人大多也不太讲究这些。本来就是一群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荣华富贵的家伙，听到烟鬼这句话，竟然有不少长工还被当场逗笑。

    陈望归也笑了起来：“断头饭也行，给机械行者吃的断头饭。”

    “老大，你说我们打下来之后伱是不是就是这地方的城主了？”陈望归入座时，常德绍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到时候是不是能给我封个大官干着？”

    陈望归转向常德绍，“呵”了一声：“不光是这地方的城主，而且搞不好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拥用净土的城主了。这地方应该还有淡水，再加上阳光，我们过得会比绝大多数荒原人都更好！”

    听了这话，食堂里的启航号乘员都更加兴奋。

    陈望归拿起筷子，大手一挥：“行了，赶紧的开动吧。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要开打了。只要打赢，这就是你们这辈子需要打的最后一场仗！”

    荒原人没有食量不大的。就算是红烧肉、煎排骨这种一等一的硬菜，再加上纯肉馅的饺子，也很快在拔饭的“呼噜”声中消失不见。就连骨头上的油光都被舔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的干骨头被丢在桌上。

    不知道是谁首先站了起来，抓起这些干骨头，丢向墙角。骨骼和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操他妈的，弟兄们，打赢这一仗，后半辈子都是人上人！”

    “打赢这一仗，后半辈子都是人上人！”

    “打赢这一仗！”

    “都是人上人！”

    陈望归坐在杨复旁边，看着这一幕。

    他拍了拍杨复的肩膀，后者会意，几乎是和陈望归同时站起身。

    两人走出食堂，一路来到启航号的车顶。

    阳光再度照在陈望归身上，久违的温暖让他感到有些成瘾。

    他沉默了两分钟，这才看着远方的烟囱，对杨复开口：

    “你觉得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荒原人的寿命都不长。”杨复应道，“那台作战要塞……我不知道。”

    陈望归瞥了一眼自己的领航员。

    “如果有一半的人能活下来，我就改信世上有神。”

    “那你呢？”

    “我也是这些人之一。”陈望归耸肩，“如果现在有一发炮弹落下来，我粉身碎骨的概率和你差不多。”

    杨复看着陈望归。

    “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我们不得不赢，老杨。”陈望归沉声应道，“六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我们没有不赢的理由。”

    “前些日子，你还不是这么说。”

    陈望归勾了勾嘴角，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等了六年，不会在这种时候失去耐心。事实证明……我不比周有运那个老头子优秀多少。”

    杨复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最后陈望归首先走下车顶。

    当他重新路过食堂的时候，即便是吃饭最慢的长工也已经扫空了自己的餐盘。

    周有运坐在食堂里，手里还举着一只鸭腿。

    “哪儿弄来的加餐。”陈望归在食堂门口停下脚步，看向食堂里的周有运。

    “我跟厨师混得好，他就多给我加了一只鸭腿。”周有运笑道。

    陈望归当然懒得现在追究这个。他本想就此离开，然而想了想之后，却是转头让杨复先行回到领航员室。

    杨复沉默地离开，而后陈望归向周有运比了个手势。

    小老头看得懂陈望归的手势。他飞快地剃干净骨头上的鸭肉，丢掉光秃秃的鸭骨头，而后站起身快步走到陈望归身前。

    “什么事，老大？”

    陈望归上下打量了自己的爆破手一眼，最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好好干。”陈望归说道。

    周有运笑了笑，没心没肺地转身走开。

    半小时的时间很快结束。随着启航号拉响蜂鸣，铁流军团的坦克、巨人佣兵团的突击炮、寻路人车队的雷达车、食人鹰车队的无人机与更多叫得上或叫不上名字的战车掀起了沙尘。

    烟鬼坐在他的悍马车里，五只烟头被丢在窗外的地面。灰白色烟雾将他的面庞遮掩，只有偶尔亮起又迅速黯淡的点点红光勉强探出烟雾。

    他的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右腿翘在左膝盖上。

    喷出厚重的烟雾之后，烟鬼脑袋后仰，后脑勺抵在靠垫上，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

    汪宏靠在坦克的角落里坐着。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脸埋在双膝中间。

    炮手走了过来，拍了拍汪宏的肩膀。

    抬头时，汪宏看见了一支做工粗糙的卷烟。

    “头儿，抽烟吗？”

    他想了想，熟练地用两根手指夹过卷烟，而后从怀中摸出打火机点着一端。

    当烟雾被吸入肺部，翻滚之后又被呼出，汪宏感到某种久违的平静。

    他看了看自己的炮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再抽了一口烟。

    陈望归靠着车长室的门，他已经穿上了动力装甲。

    启航号的电机正在全力运转，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这位启航号的车长双臂抱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车长室里的大屏幕。

    太阳洒在大地上，这久违了的景象让陈望归浑身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