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作品:《荒唐人生

    “唉,也不知道那两个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她平白无故地説出这么句话来。伍魁洪就坐在她对面。他皱皱眉毛,説:“好了,好了。你念这些有什么用?越念越烦。”她叭地摔掉手里的帐本,吼叫道:“是什么东西?男子汉大马蜂,自己一个人得快活,儿女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瞪瞪眼,咧咧嘴,低了头去看自己的鞋子。她捶捶胸口,咬牙切齿地摇了半天的脑袋,一拍沙发扶手,蹦起来,走到窗户边朝外张望,厉声骂了一句:“混帐!”

    “妈的。他们又带了两个姑娘,才十七、八岁,标标致致的……我要他们送回去,他们不肯,説是你安排的。这个事……”他瞟了她几眼。她根本就不理会他在説什么。

    她象尊雕像似的立在窗户边。他只看见她的背影。他干咳两声,把一些本来想拿出来跟她商量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他是劝阻不了她的。估计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可以阻止她。

    他站起来,摔摔膀子,然后凑近她,説:“你不要总是想着那两个命肝心了,好不好?我去叫两个人来打几盘牌。嗨,你这样要闹出病来的。”他説着,转身就要离去。

    她抱住他,依偎在他厚实的胸怀里,捉住他树木条似的臂膀。“背时鬼,我和你讲正经事。”她説:“我想要修房子。同时修两栋。一栋用来开宾馆,要在交通方便的市中心。一栋自己住,最好安静点,城郊最好。可是这地皮很难弄到手。估计找吴胖子帮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修,就修吧。”他拍拍她的肩头,笑起来。“有什么难办的?只要你出马了,天都不会有阴的时候。你有主意,又有钱,你讲怎么搞就怎么搞。”他反手从抽屉里拖出一个四方的皮包,呱地摔在桌上。那是麻酱牌。“你笑一点好不好?妈的,愁眉苦脸地做什么?又不是家里出了丧事。”他晃晃膀子,挣脱了,又要走。她劈手抓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説:“玩麻将可以,但是不准乱动。你多看人家一眼,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他面红耳赤,吞吐了半天,往她脸上捏一把,笑骂道:“疯婆,老到几十岁了还发神经。”她哼哼,开了门出去叫人。“杨小姐,邀个人来搓麻将。”她见他挨到门边来,推他道:“去去,去。老老实实地给我坐好,轮不到你来叫人。你怎么?想在门边接她是不是?要不要再来个早请示晚汇报呀?嗯?!”他退回房里,坐下,叹气道:“嗨!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几十岁了,难道人家大姑娘还会喜欢我……”她让门开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回到房里,挨着他坐下。“你想,是不是?我帮你去做红娘。噫呀,不要不好意思嘛。”他狠狠地擂一拳沙发,説:“你,你啊。嗨,我怕你了。不跟你讲这些无头无脑的话,免得人家听见了笑死人。老到几十岁了,还疯。”

    过了一会,姓杨的服务员带着一个姑娘走进门来。“李老板,打什么牌啊?”她叫杨招弟,脸上星星点点的有些雀斑,长相一般。她带来的姑娘却很漂亮,鹅蛋脸,丹凤眼,粉嫩的腮,一头弯弯曲曲如波如浪的长头发,穿了一件无领无袖的褂子,露出肥油油白腻腻的膀子和一块细嫩嫩臌臌胀胀的胸脯,挂了条短裙,苦隐苦现一条淡红色三角裤叉,一双肉色长丝袜直拉到圆溜溜的大胯上,脚下一双白凉鞋,尖尖的高高的鞋跟,尤其显眼的是那不长不短粉妆玉琢的脖弯,挑起一身上下无穷无尽的别样风情。“我坐这边。”那姑娘在伍魁洪对面坐下来,将双手往后脑上一抱,一对高耸的颤微微的**便挺得更加突出而漾动。

    伍魁洪翻翻白眼珠子,见李梦红正圆睁了眼在盯自己,一双手摆到桌上,又缩回去,摸摸口袋,又互相搓几搓。“燕子,你到这边来坐。”杨招弟笑嘻嘻地,拉了那姑娘一把。“把他们隔开,免得他们换牌。要不然,我们只有输不会蠃。”李梦红起身跟燕子调换了座位,点着手指説:“讲个清楚。既然要玩,不准讲暗语,不准使眼色。你们要是串通一气三锁一‘我就不来了。”她瞟了挨着伍魁洪坐的燕子一眼。“幺、贰、肆吧。”杨招弟双手在桌面上哗哗地洗着麻将,説:“一块钱一个筹码。大的,我玩不起。不象李老板,百万大亨,钞票堆成山了。”李梦红码着牌,眼睛往桌下瞄了几下。“五幺。你们赢了,我翻倍开。”燕子听了这话,拍拍手,格格地笑着朝伍魁洪挤挤眼角,一双小脚摇着弹着慢慢地撩起了伍魁洪的裤脚。“红姨真大方。大叔,你舍得吗?”

    李梦红装得不小心,手一幌,将一墩麻将子推到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那双该死的长统袜几乎钻进伍魁洪的裤脚筒里去了。她抬起头来,挺起腰,悠悠的嘘出一口气,淡淡地笑着,既不看燕子,也不再瞪伍魁洪,不断地摸牌、吃牌。“天上的燕子要南来北往地飞。你这个燕子飞到哪个家去了?”她夹住一块牌,反复地看着,逗笑道:“飞了几千里了?”

    “她啊,眼界高得很。”杨招弟接连输了几把牌,脸上气色有点不太好。她叭地拍出一块牌。催促道:“快打牌。要不要?不要就快摸。嗨,今天输惨了,没办法,就把燕子送给你们做儿媳妇,抵帐吧。”燕子嘻哩哈啦地一笑,説:“人家不要的。我这个人,翅膀上没毛,飞不动,只有打一辈子单身的命。”

    伍魁洪左右瞅了一阵,趁人不备,抓了几张牌藏进口袋里。其实燕子一直在注意他,立即就跳起来,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舞着手来抢,抢不到牌,就抱住他,撮了纤纤的玉手在嘴里呵着气,往他腋窝里搔痒,嘴里还尖利利地叫:“这个老痞子,打不赢就撒癞。”李梦红错错牙齿,歪了嘴笑説:“不关我们的事,看你们两个人怎么搞。”杨招弟稀哩哗啦地推了牌,跑去揪住燕子説:“好了,好了,还打不打牌呀?”伍魁洪嘿嘿笑着将牌退回桌上,对累得满脸彤红在喘气的燕子説:“你这孩子也太傻了。你怎么不护着我反而来跟我作对呢?让这老虔婆一锁三了。今天晚饭都没有地方着落了。”李梦红不抬脸,不轻不重地説:“是啊,我这老虔婆太可恶了。你们合伙来吧。反正我赢也是输,输固然是输了。”

    杨招弟和燕子都嘻嘻格格地笑得抬不起头来。伍魁洪哇地叫一声,猛地拍响桌子,叫:“笑什么?看牌。我天和,天生的小七对……”燕子摔手来抢了一张牌,説:“对不起,还有一个打单身,只有六对半。是不是啊?小兄弟。”大家又一阵哄笑。李梦红咬咬嘴皮,眉毛跳了几下。伍魁洪睁睁眼,待要説什么。燕子身体一闪,竟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来。“小兄弟,你説姐姐好不好呢?”姑娘东倒西歪地説。伍魁洪手忙脚乱地推她,一时却推不开。李梦红闭上了眼,脸上泛起了青气。“哎哟,我忘记正经事了,还在这里玩牌呢。”杨招弟眨眨眼,看看手表,推桌而起,拉住燕子道:“莫闹了,快走吧。红姨,你们休息吧。我们走了。

    “再玩一下嘛。”燕子不肯动,但还是被拉起来了。“红姨,不要忘记请客吃晚饭呢。”杨招弟拉住伙伴的手,出去,回头来笑一笑,顺手关上了房门。

    “……”李梦红呼地冲起来,变了脸,切齿道:“不错啊,你蛮有本事嘛。我老了。她年轻。她有骚气。你,你他妈什么东西?!”伍魁洪红着脸,直了眼。“她才出去。你跟她去呀?出你妈八辈子的丑。呀,小兄弟,姐姐好不好呀‘肉麻死了。”她双手往上一掀,把麻将牌稀哩哗啦地洒了满地。桌子丫丫叉叉地翻在地上。“滚!给我滚远点。”他朝她瞪瞪眼,説:“我,我只不过尽力想逗你高兴,又错了?”她骂道:“鬼话!气都被你气死了,还高兴?你给我滚。”他梗着脖子,跳起来,就去拉开房门。“站住!”她炸开嗓门叫道:“我要宰了你。”他哼哼,使劲打上房门,走了。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傻了。此后几天的时间,他都没有到她的房间里去。她开始出钱到外面请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回宾馆来作乐,而且每次都故意大笑大闹。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他到餐厅去吃饭了。“他,到哪里去了?”她跑到服务台去查问。“伍先生説他走了,回家去了。”服务员説。“……杂种!”她身子幌了幌,咚地撞在服务台上。“李老板,你……”服务员跳起来,伸手搀扶她。她摇摇头,慢慢地回楼上自己的房间去。

    “李老板,你看……”她的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那是她从外面请回来的,一个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只有二十来岁的俊俏小伙子。她从口袋里扯出几张百元的钞票丢在地板上,然后摆摆手,説:“出去。顺便把房门关上。”年轻人挨上来,搬住她的肩头,在她耳根边轻轻説:“怎么了?不舒服了?”她用力抖抖肩膀,转身坐进沙发里,指着房门,大声説:“叫你出去,没听见吗?快走。”年轻人弯下腰,捡起那几张钞票放到嘴边吹几下,转身去了。

    中午的时候,她没有到餐厅去。服务员进房来送开水,见她横着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鞋子也没有脱。服务员蹑手蹑脚地给她盖上被子,悄悄拉上门。走了。

    下午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到餐厅去。服务员先在她门上敲了几下,然后才进房的。她还是躺在床上。“李老板……你该吃晚饭了。”服务员小声叫着。她没有动。“李老板……”服务员加大了声音。“不要!”她翻了个身,大声説。服务员看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便低了头,踮着碎步,慢慢退出门去。

    第二天早上。她仍然没有到餐厅去。服务员用大菜盘端了早点送到她的床前。她脱了鞋,蜷着身子,面朝墙壁,还在躺着。“李老板,吃早点了。”服务员在离床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不要。”她没动,説。“吃一点吧。你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了。”服务员并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她抖抖被子,更紧地裹住自己,应道:“你出去。”服务员沉吟了一阵,抿抿嘴,将早点搁在茶几上,走了。

    又是中午。服务员端了饭菜进房来,见茶几上的早点完整如初,不禁嗞嗞地吸了几口冷气,咣地搁下饭菜,挨到床边,坐下,説:“李……红姨,你起来吧,多多少少你吃一点东西。这样怎么行呢?要不,我去找个医生……”李梦红吸吸鼻子,在被子里説:“出去。我叫你出去。”服务员没动,反而探了头来看她。

    她拉拉被子,蒙住了头。服务员悠悠地叹息一声,可着嗓门説:“红姨,你这是何苦呢?不管是天大的事,都有个解决的办法,用不着拿自己的身体来赌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