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作品:《荒唐人生

    金矿矿部设在一幢小砖房里。矿长是乡政府的副乡长,肥肥胖胖的,比较矮,总是叼着一支雕花的烟斗,咧着嘴嘻嘻地笑。

    大家刚坐下,还没开口説话呢,就见有人从办公室门前轰轰地跑过去。“出什么事了?”李文彬急忙挨到门边去看。“坐,坐。不要去管他们。”矿长手里把玩着雕花烟斗,依旧笑容可掬。看样子,金矿经常要闹出一些什么不地道的事来,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出事了。”李文彬呼地蹿出去了。

    矿长这时似乎回过味了,爬起来,转了两下,在办公桌边找到自己的龙头拐杖,然后夺夺地出去,将拐杖望空中乱点了两下,朝奔跑的人们大喊:“无政府主义。是谁让你们这么闹事的?给我站出来。”李梦红见他的神态,不禁哑然。随后,只见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声音嘈杂。“抓住他。”两个便衣警察提着手枪,在追捕一个什么人。只见那逃跑的人跳下溪沟里,一幌,栽倒在河滩上。两个警察喝令着也跳到河滩里。那早先摔倒的人一挥手,将一些什么东西撒进了淙淙的流水里。

    “金子!那是金子。”不知是谁这么叫。

    于是人群山洪爆发一般奔扑向河谷。“不准动!他是抢劫犯。”便衣警察想阻止那些跳进水里捞金子的人。一个警察用手铐逮捕了罪犯。另一个警察绾了裤脚往水里捞金子。很多的人,一堆一堆地滚下溪沟里。很快,水花四溅,石头乱飞,数不胜数的人在溪沟里狂呼乱叫。

    ……

    “是谁带头闹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这样成什么体统?去,给我把他们捆起来,统统捆起来。他们捞的金子一律归公。按法律的规定……”肥肥胖胖的矿长胡乱挥舞着拐杖,在远离出事地点的办公室门外大喊大叫。他身边除了李梦红在微笑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你去,把他们全部捆起来,送到派出所去,追究刑事责任。太无法无天了。”他激动地説。

    “好呀。”李梦红忍不住笑出声来,扭转头,朝小旅店方向走去。

    那位可敬可爱的矿长还在神气十足地挥舞着龙头拐杖,还在煞事介事地叽叽呱呱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发布命令。那边,已经有几个人捂着流着鲜血的脑袋、一身上下水淋漓地却又是兴高采烈地爬上溪岸,向四周逃散开去了……

    “嘻嘻,发财喽。”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个子男人满脸的鲜血,双手捂在胸前,颠颠地小跑着,从李梦红身边经过

    不一会,伍魁洪也跟上来了。他身上竟然没有弄湿。他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有点哆嗦地説:“嘿,还是值得。你晓得我得了多少?”

    “……”她瞪瞪眼,根本就不理他,埋头一直往前走。他一时还没有看出她很不高兴,还嘻皮笑脸地紧跟着她,嘴里説:“抢得最凶的人被我一脚就把他踢翻了。嘿,我得的最多。你信不信?你看,你看。”她停下来,切齿地骂了一句:“你害钱痨呀?!”

    “你?嘿,打个筋头,捡得金子,千值万值。”他将金子全部泼进她的衣袋里。

    “神经病!几十岁的人了,还象个小孩子。我们又不是没有钱用,又不是没有金子,你去闹什么事?一听到有金子,连老命都不要了。你丢我一个人在那里,万一有人来抢劫我呢?万一抢的时候有人把你打伤了呢?是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我刚才在边上看,好凶呀。有几个人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一个家伙,被打得脚都脱臼了,抢到金子,笑咪咪的,没命地跑,滚了,爬起来又跑,连命都不要了,那血呀,啧啧,一路的洒过去……”她脸色好看多了,替他抻抻衣角,摸摸他的脸,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把他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发现的确没伤着,才放心地嘘出一口长气,换住他的胳膊,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絮絮地説他:“我们有的是钱,不要説这点金子,就是连这座矿买下来也不稀罕。你何苦要去冒这个险呢?搞得我担心死了,喊你,又喊不应,吵得一塌糊涂……”

    两人説着,走着,就回到了小店。小店的老板娘打量着他们,説:“我就知道,你们大老板,看那些小东西不上眼,不会去水里捞那些烂东西,一定是站在边上看热闹。他们还不相信。耗子,你看,你看,是不是我説对了?你看他们,身上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泥巴污水?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大老板,连整座矿山都要买的,才不会这么下贱呢。”店老板,还有两个服务小姐(其实是暗娼)闻声都跑出来看,大家互相挤眉弄眼地説:“你又赢了。”

    伍魁洪脸上突然火辣辣的,圆了眼睛,大吼道:“看什么?”李梦红卟哧一笑,在他背上轻擂一拳,推他进房去。“想你,才看你。你以为我看狗呀?”老板娘加速以后,越过他们,抢先进到里间的沙发上坐下。“等你们吃饭呢。再不回来,饭菜都凉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説笑一阵,都找地方坐下,开始吃饭。

    正吃着,外面突然听见有人大喊:“苦竹山垮洞子了,压死了好多人!”

    店老板变了脸色,摔了碗,拔腿就跑。老板娘也端了饭碗到外边去问情况。李梦红和伍魁洪本来不想去了解的,但见了店老板夫妇的神色,心知必定眼这对小夫妻有较大的关系,便也捧了饭碗跟到外面,听别人説些什么。

    “早上,那个女的在饭馆里吃面条。”门口的路上已站了几个人,惊惊慌慌地在説话。其中一个中年人比比划划地讲故事。“吃完了,一摔碗,就真走了。那碗也怪,在桌子上一直是转,越转越快,转了好久,好久。有个老人家就説,你们哪个做件好事,去把那姑娘追回来,她今天一定会出事的。她又没有亲人在那里,也就没有去叫她。果然,她就被压死了。”

    “你以为她是个好人呀?风流得要死,也不晓得她睏了几多男的。昨天她还和她老公闹离婚呢。她死了,她男人讲,死了好,省得怄气。”不知是哪位妇女,刻毒地説:“嘻,这下她称心如意了,和那么多男人一起死在洞子里,做了鬼,也不悢,伴多。”

    李梦红听得心惊,连饭也吃不下了。老板娘倒镇静得很,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只静静地听。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统统变脸作势地在议论垮洞子的事。各种荒谬的话语都有。

    “听讲她死了,男人都不来给她收尸,是她娘家的兄弟进洞去拖出来的。”这一个説。

    “狗屁的。她娘家的两个老弟来了,进洞去看,嘻,发现好多金子。他们见她埋在下面,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找两只筐子,抢了两筐砂出来打。听讲一筐砂打出来几十克,得了两万块钱……后来矿部的人去,封了洞子,才请了别人刨出来……哎呀。现在几个死人还停在洞子边,用草席盖了,要等县里的领导来处理。你们去看热闹吧。好多人在看呢。”

    “那些人才是精呢。他晓得,人死了,横竖都是死了,你再急也没有用,不如挖两筐金砂,得几个钱,实惠多了。”旁边一个过路的汉子分析出一番道理来。

    “是,聪明。”大家都赞成这种看法。

    “畜牲!”小老板娘猛地转身,饭也不吃了,对李梦红道:“大姐,麻烦你帮我看着店子,我去看看。”李梦红连忙答应了,心头却一阵更比一阵紧缩。这金矿的人看来大多数都十分的看得开,十分的厉害,也十分的精明。

    过一会,老板娘回来了,垂头丧气的。“这下全完了,肯定要破产的。”她説。“关你什么事?”伍魁洪问。“是我家的自留山上开的洞,旺得很,请了几个人去挖……光这几个死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要罚款……”老板娘再也没有刚才那份冷静,左看看,右看看,叹气道:“这房子,恐怕也保不住了。”李梦红见她一副惨相,心中十分不忍。再过一阵,店老板也回来了,哭兮兮的,连饭也不肯吃,只是流泪,只是叹气,只是骂娘。

    “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李梦红对这对小夫妻颇有好感,见他们难受,就生出很多感慨来。“罚款的事,应该可以找人想办法,关键是要先把死人葬了。”随后,她把伍魁洪叫过来,凑到耳朵边嘀叽几句。伍魁洪直了眼説:“这不行吧?”她推他一下,道:“我説行就行。”然后她把店老板叫到一边,如此这般的嘱咐了一遍。店老板闷闷地不吭声,只是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

    晚饭后,伍魁洪就带着店老板出去了。

    从矿洞里爬出来的男人们这时都喝了些酒,三三两两地在村庄里的小街上闲逛。粗野的俏皮话到处都是。女人们尖嫩娇柔的笑声时不时地暗示着金矿的夜生活一如既往。

    李梦红独自一个到小街上去散步。街边上有两家理发店。店里挂满了俊男俏女的头像。两个理发师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穿着时髦的服装,弯弯曲曲地勾勒出一身的线条。见她走进发廊,闲得无事正在磕瓜子的女孩翻翻眼皮,説:“理发吧?包你满意。”她朝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形象,笑笑,摇了摇头。

    一伙奇形怪状的男人冲进发廊来。

    “刘妹,给我做个发。”

    “嘿,只要你有钱,何止做发,**都可以。”其中一个形貌姜琐的家伙大声説。

    “喂,你呢?怎么卖的?”另一个约四十岁的汉子放肆地撞一下李梦红,挤眉弄眼地説:“我还没吃饭。走吧,一起去,我请客。

    所有的人,包括那姑娘都哄地笑起来。

    “正好一对呀。”不知是谁嘶叫着。

    “你过来。”李梦红吟吟地笑着,身子晃了晃,突然抓起发廊里的电吹风,狠狠地朝那男人的脸上打过去。那人惨叫一声,捂住脸,就蹲了下去。短时间的沉寂以后,男人们开始往后退。但那个脸上被打出了血的人跳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就要扑上去抓她。她从身上抽出匕首来,一晃,就往他身上捅,再横。那男人身手其实不慢,早闪开了,只是再也不敢乱动,傻傻地站在那里。在金矿,他们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女人。一上来就玩命,招招见红。这可不是男人要跟女人玩的。

    “算了,算了,你们快走吧,到矿部去发财去。”发廊的姑娘吓怕了,站出来劝架。

    几个汉子上去一把抱住那个被打的男人,吆喝着,起着哄,骂骂咧咧地走了,果然是往矿部去的。李梦红仍不解恨,切齿地骂着娘,捏了匕首,稍后一点,跟了上去。那小姑娘吓得不敢吱声,早早地关了门,躲在房里睡觉。

    走了一会,就到了矿部。李文彬和伍魁洪都在。“你怎么来了?”伍魁洪一见她就跳了起来。“他们有几个要来抢矿部……”她把匕首插回腰际,小声説。矿长吓得背过气去。其他几个值班人员都急忙问怎么回事。她叽叽呱呱地把在发廊里遇上的几个男人的情况説了一遍,最后説:“他们可能就躲在附近。”

    “我们快走吧。”李文彬拔腿就走。

    “哎,你们不要走……”值班的干部着忙了,想留几个人帮忙应急。矿长在后面説:“快打电话,叫警察快点来,要出大事了。”

    伍魁洪拖了李梦红,一路直走。李梦红挣几次,挣脱了,停下,喘几口气,拉住店老板到一边耳语。“妈的搞什么?”伍魁洪骂着,也凑过来。“你去打那几个人,揍他们。刚才他们欺负我。”她如此这般地绘声绘形地説了一段临时编造的故事。伍魁洪大怒,骂道:“狗日的,敢动到老子头上来了?你在这里等我。文彬,你照护她。”他吭哧吭哧地又往矿部方向回来。李梦红见他渐去渐远,抬脚狠狠地踢了年轻的店老板一脚。店老板会意,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随后不久,就听那边吵起来了。

    “你想偷我的钱?你找死。”是伍魁洪找碴子要打架的声音“你吃错什么药了?哪个偷你的钱?”另一个声音尖尖的有点女人味。跟着就听一声惨叫,打起来了,嘈杂得很。钢钎、铁锤、扁担,打在一起乒乓乱响。怒骂,厉叫,呼痛,交织在一起哄哄乱糟。附近的人,过路的人,无事在闲逛的人,都围上去了。于是有人冲进了矿部,撬开办公桌,砸了保险柜;于是有人闯进附近的民房,搬了箱子,打了柜子,扛了电视机;于是有人呼天抢地,失声恸哭,恶语诅咒。金矿,在这个晚上,被闹得天旋地转,破败不堪……

    “土匪!强盗!”

    “我的金子呀!我的房子呀!”

    当天晚上,李梦红就带着伍魁洪跑回了县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金矿干了些什么,得到了些什么。总之他们走后金矿出了骚乱,打死了两个人,打伤的不计其数,被洗劫的农户不止十家。后来,又传説有九个人合谋抢劫,被公安机关逮捕了。其中的主犯就是在理发店被李梦红用电吹风打伤面部的那个汉子,名叫杨顺东,三十八岁,是外地流蹿到金矿的人。听説他被判了死刑,他不服,上诉,説他没有抢劫,一分钱一克金子也没有抢到。可根据调查,那天晚上仅金矿矿部就损失人民币八十多万元,沙金三千五百多克,还有农户被抢劫的各种财物和金器,估计损失不少于五百万……再后来听説杨顺东的几个同伙招认了,承认事先预谋抢劫,中途出现变故,后来抢到的东西远不及看热闹的人抢得多。云云。最终,杨顺东和他的另外两个同伙被送往刑场,见他们的老祖宗去了。其余几个分别被处以重刑。那位小旅店的老板竟然没事,不仅没有破产,后来还大发展了,成了金矿的第一大亨。李文彬也不再去金矿当老板了,回单位去做了个老老实实的国家干部,不同的只是他非常富有,出手很阔绰。那个罗玲姑娘呢,也走了,被李梦红认做干女儿带在身边。原来,罗玲是早先就被伍魁洪雇佣了去监视李文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