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作品:《荒唐人生

    夜已深了。电视开始播放零点新闻。伍魁洪叼着烟,坐在客厅里。他面前的茶几上,一边摆着水果、瓜子和花生,另一边则搁了一只磁化杯、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横着竖着全是烟蒂。磁化杯里的水已经冲了十次、百次。地板上,茶几边,搁了一只保温瓶,一只垃圾桶。保温瓶的盖子是揭开了的,里面已经没有开水了。垃圾桶就快填满了,瓜子壳、花生壳、水果皮、烟蒂都塞在垃圾桶里。

    电视的音量尽管调到了低音,却仍然很刺耳。彩电上的画面非常清晰逼真。孩子们早已睡下了。女佣也打瞌睡,被他撵走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客厅里。中堂的瓷板山水画此时更显幽谧。他的手机就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一直没有去动它。他摁灭了一支烟蒂,再一次拔出香烟来塞进嘴里。

    “今天是选举日。市民在几个投票站分别集中投票。请看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年轻俊俏的女播音员从视屏上消失了。图像转接。一个大个子男人扛了一架机器,跟着一个穿火红羽绒服的女记者转。“这里是西城区选举投票站。大家都看到了,这里的气氛非常热烈,与寒冷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市民纷纷来到这里,投上自己神圣的一票。”

    图像转接。李梦红出现在视屏上。西城区党政要员陪伴在她身边。“李总,请您向广大电视观众説几句话好吗?”羽绒服把话筒凑到李梦红跟前。她比现实中更精神了,一头柔顺的头发,一袭浅色风衣。“今天,我是作为西城区一个普通的选民来参加选举的。我将投好自己神圣的一票。”她説。“你如何评价这次的选举呢?”羽绒服问。“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选举,从组织工作到选民的积极态度,都很好。这意味着全体选民的民主意识增强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日益得到发展和完善。我相信,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国家,我们整个中华民族,是充满希望的,是一定能够繁荣富强的。”

    图像转接。区党委书记正在面色庄严地往大红的票箱里投票。“这次投票,一共要填写三种选票。三种票颜色都不相同。一种是选举区人大代表的,一种是选举市人大代表的,还有一种,是选举省人大代表的。我们考虑到选民在选举中的各种困难,设立了十一个投票站。每个投票站都派出了工作组……”

    图像转接。一个老态老钟的男选民咧着残缺不全的牙齿对电视观众发笑。“我,我今天也来,投一票。我要选李,李梦红。她是老百姓的,大好人。她当省人,省代表,我完全同意。我投她一票。我还要代替我,我代替我,我老伴也投也投一票。老伴不肯,自己来投了,也投的李梦红。我説,一样的。老伴偏要説,不一样。本来就一样嘛。”老头咕咕哝哝地説着,好象还有很多话要説。镜头偏开去了。

    电视还在放。大约是在报道选举的统计工作吧。伍魁洪已经没有耐心去看了。他抬抬手,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妈个巴子,省人大代表?算几品官?什么吊玩意,搞得深更半夜不回家。”他长叹一声,靠在沙发上,半闭着双眼,用牙齿狠狠地咬烟蒂。烟蒂被咬破了。烟丝往他嘴里卷。他蠕动着腮帮子,嚼那些烟丝。那滋味是不是很好,只有天知道,反正他越嚼越起劲,喉结还骨碌碌地滑动不已。

    “还没回来?只怕今天不会回来了。”小石穿着很薄的睡衣,缩头缩脑地跑来看看,就説。

    “回去睡觉。”伍魁洪突然一瞪眼,大声説:“你想进医院是不是?管闲事。”

    “你凶什么?”小芸穿得更少,咄咄地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抓住小石就往楼上拖。“你管他们干什么?叫你不要下来偏要来,自找麻烦。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伍魁洪瞪直了眼,哑口无言。这两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他闷了一会,站起来,想一想,轻手轻脚地摸着梯道上楼去。他很少上楼。小芸的房间在哪里他都不太清楚。小石的房间他也只到过一次,还是趁小石不在家的时候陪着李梦红到的。二楼的所有房间都没有亮灯。他往三楼去。三楼的楼梯口上是客厅。厅里没有灯,也没有人。左边是小石的书房和游戏室,同样黑不溜秋的。右边有一间房里开着灯。他摸过去。没有缝隙往房间里看。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小石和小芸在房里嘻嘻地低笑着。电视好象开着,但没有什么声音。放录像?灯熄了。他一惊,以为停电了或者是家里电路出了故障。他转到楼梯口上。楼下的灯亮着。他嗞嗞地吸冷气,浑身直打哆嗦。他格格地咬咬牙齿,拳头握紧了,骨节里发出剥剥的响声。

    好久,好久,那间房的门都没有开。灯,也没有再亮起来。他扶着楼梯扶手,浑头胀脑地下楼去。那扶手好凉,寒意穿刺着他的肌肉直透入他的心脏。畜牲!他骂了一句,摇摇头,使劲再摇摇头,回到客厅,准备关灯。

    “怎么?发脾气了?”李梦红突然从身后闪出来,拦腰抱住他。“市长今天请客,回来晚了一点。我给你打电话,没有接。”

    “我想回宾馆去住。”他搬开她,不看她,软软地在沙发上坐下。“……”她已经把客厅里的景象看了个透彻。“就为这个?”她心情很好,面色也不错。“当省人大代表是很难得的。市长都要让我三分。”她笑説:“今后,我们有什么事,好办多了。这是大赚头。”

    “赚你妈个头。”他骂了一句,呼地起身,推开卧室的门,开了灯,开了空调,撕掉外衣,踢掉鞋子,穿着很厚的衣服,睡袍也不换,钻进被子里,偏了脸就睡。

    “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她关掉客厅里的灯,跟着进房里来。“我就算回来晚一点又怎么样?你可以去接我呀。你为什么不去?”

    他没有吱声。

    “你,你起来。”她变了腔调。

    他没吱声也没动。

    她抿抿嘴,脱去衣服,换了睡裙,挨着他躺下。“喂,我又没有在外边干什么,发什么火呢?现在我是名人了,处处受人监视,就算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敢,对不对?要注意身份,注意影响嘛。”她翻了个身,半压在他身上,伸手去撩他。他没动也没吱声。“老夫老妻了,你闹什么样呢?又不是小孩子。算我对不起你,行了吧?喂,你……”

    “我头晕,翻胃,有病,快死了。”他把她的手从小腹附近拿开,扭一扭,翻过身平躺着,盯着天花板。吊顶的天花板上灯光闪烁,把五颜六色的装饰板映得更加夺目。“你除了这些还会想些什么?崽女呢?你管过没有?”

    “他们?他们又惹你了?”

    “嗨!我……懒得跟你讲”。他侧了身,闭上眼。“我明天再收拾他们。简直无法无天。”她想想,搬住他的肩膀又説:

    “今后生意上的事,你多操点心。我只怕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照料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