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作品:《荒唐人生

    “你去告诉司机,把车开走,不要理睬他们。”她对吕德山説:“快去呀!守着我干什么?有谁敢动我?等我回去,再叫他们局长收拾他们。”吕德山望望不远处的公路和人群,叭叭地就跑。“就算压死人也要开车走!”她对他的背影大喊:“听到没有?开车碾死他们!”

    “老山,快点去。他们要捆人了。”拿着武器的村民对奔跑的吕德山説:“唬天喽。这些土匪!又没有证件,无法无天了。”

    人很多。木材也很多。远处还有扛木来的人。在公路上,村寨边,吵吵闹闹的声音很杂很乱很响很亮。矛盾在逐步激化着。

    “你们这是无证经营。是非法的。”有个底气很足的声音非常刺耳。“要看法律?这就是法律。你不看?我告诉你。你们是非法的。国家三令五申,有明文规定……你们应该学一点《森林法》。农民群众,你们要提高思想觉悟,不要被少数人所蒙蔽所利用……”

    “你他妈的。老子是办了证的。哪个告诉你我是无证经营?”这是伍魁洪的声音。

    一大群人高高地站在装满了木材的大货车上,扯开嗓门互相乱叫乱骂。

    “把木材缷下去。”一个林业公安説。

    “哪个敢动手?!”蒲光宗族长的声音尤其炸耳。拥塞在车边的人都扭歪了脸,把寒光闪闪的柴刀操在手里。还有一些人回家去扛火枪去了。“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强盗。你们敢动?我们就消灭你们。”

    “为什么不敢动?我是公安人员,是林业派出所所长。我们是在执法。你如果再干扰,我就把你抓起来,送你上法庭。”年轻的林业公安手里提着小小的手枪,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空中乱挥,嘴巴里大喊大叫。

    “你抓我?”蒲光宗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那声音哄哄的,特别刺耳。

    他狂妄的态度令其他几个持冲锋枪的公安和那几个带鸟统的护林队员非常恼火。“铐起来!”几个森林警察扑上去,就亮出手铐,要扭他的胳膊。“你们要搞什么?想死了?”伍魁洪在中间干扰着,推倒了几个护林队员。“你还敢打人?!”几个人揪扯不放。车下的人乱喊:“不准铐人!”“要捆人?揍死他们!”“**的祖宗!”……几个彪形大汉把柴刀挂到腰板上,抓住车栏杆,跳到木材上,打着拳,踢着脚,抓把舞式就跟公安人员扭做一堆。

    “你们想造反了?”林业公安派出所所长把枪对准了一个人的脑袋,破开喉咙,咆哮道:“你们已经犯法了!不要再往下发展!你要想清楚。我是派出所长。”

    “再闹下去,你们都要坐牢!”

    “坐你妈个头!”被枪指着的人手一拨,把那所长推了个趔趄。“我最恨有人拿烧火棍指我的头。你再指指点点的我就搞死你。”

    “我们在执行公务,在执法。请村组干部和党员同志站出来支持我们的工作。”所长掉转头,对黑涯涯的人群喊话:“我们代表的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请大家疏散群众……”

    “狗卵!我们只晓得要钱!”

    “太放肆了!”“目无法纪。”“捆起来!”“揍他!”“揍死他!”“不准抓人!”“滚回去!”“打倒土匪!”“赶快放人!”……

    所长无奈,命令他的公安干警和护林队员立即停止抓人。“请大家安静!”敌对的一方避开以后,局面稍微有点平定。“我们是林业公安派出所的。我们主要清理无证经营和乱砍滥伐。如果你们确实有证件,我们验了证以后就走,不一定要抓人罚款。但是,对没有办证的,我们坚决要没收要处罚……”

    “拿你的证件来看!”有人大叫:“你是冒充的假公安。你为人民服务服到哪里去了?”

    “揍他狗日的!”“他是土匪,是假公安。”

    “那枪是假的。商店里多的很。”

    几个公安又揪住蒲光宗。“你带头闹事,就抓你。”刚一动,大家又喧哗起来。几条汉子互相扭打着,滚柴一样从车上滚到地上。手没松,人还揪着。火坑寨的人发怒了,他们手持火枪、梭标、柴刀和斧头,呐喊着,一群一群象在山林里蹿突的大火,卷过来了。山林里顿时杀气腾腾。往日的宁谧被现时的恐怖和血腥所冲荡。一场战斗似乎已无从避免。

    “先把人放开!”李梦红靠近后,声音不大,却很严厉的命令。大家都注目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蒲光宗被放开了。“我是李梦红,是红叶集团总公司的董事长。这些车辆,”她拉开自己的皮包链,从里面取出一沓加盖了各种公章的许可证。“都是我的。这些员工也是我的。这是我的有关证件。”她扬了扬手,然后扭头对群众大声説:“大家看到了吧?”

    派出所长并没有提出要检验她的证件,而是朗声道:“我们今天来清查,不仅是查经营者身份是否合法,更主要还是为了查处盗窃国家林木和无证砍伐的问题……”

    “我们是追人才追到这里来的。”一个护林队员在一边补充説:“有人到林场偷木。”

    “你们收购的木材中,有绝大多数是偷来的或者是乱砍滥伐的……”所长的脖子胀得红红的,血管都一根根地现出来。

    “你想怎么办?”李梦红冷冰冰地反问。

    “一经查实,予以没收。构成犯罪的,逮捕归案。”所长斩钉截铁地説。

    “未查实之前呢?”李梦红又问。

    “全部扣押。”

    李梦红格格地咬着牙齿。她的身体在剧烈地抖索。她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又红,最后变得灰灰的。她颤抖的手再次拉开皮包的链条。她皮包里有一只崭新的手枪。她摸到了那只手枪。冰凉的手枪。她手心里滑腻腻的。枪没有拿出来。“你,算什么东西?叫你们局长来。我找他有事。”她切齿地説。

    “天王老子来也是这样……”所长説。

    “王八蛋!”蒲光宗指着所长的鼻子尖,厉声咒骂:“你这个土匪!专门欺压老百姓,抢掠乡里。土匪!强盗!你们冒充党的干部,到乡里来残害人民群众……”

    “抓住他!”所长火了,拔出枪来。

    蒲光宗一闪身,手抓住车的栏杆,纵身一跃,就站到了装满木材的车上。他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向人群大喊:“人民群众,家族爷崽们,你们都看到了,听到了。这伙土匪,他到我们寨子里来了。我们要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把他们抓起来,扭送到公安机关,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他们是打抢的土匪。”

    “动手啊!”蒲德财一晃膀子,朝群众喊。

    人群发出轰轰的咆哮。山谷中震荡着这混乱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扛着火枪、操着斧头、扛着锄头、耠耙和扁担纷纷围拢到车边来。

    “打死他们!”蒲德财挥动拳头下令。

    护林队员和公安干警齐刷刷地排成半圆,把背靠在山坡上,并同时端起了枪。黑洞洞的枪管,体现的是国家的意志,是国家的强制力,代表的是国家的利益。它庄严肃穆,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侵犯。但是,偏偏在今天的这个时候,一群朴素的山村老百姓,红了眼,一层又一层地把身体封堵在这枪管之前。

    人群还在喧哗。愤怒的粗野的咒骂声仿佛爆炸的重弹,震得山摇地动。那些猎狗紧紧地挨在主人身边,狺狺作势地狂吠不止。在烈日下面,每一张平常质朴憨厚的脸此时都变了形。

    年轻英武的林业公安派出所所长还在喊话。但,没有人听得见了,甚至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是在喊什么了。他把手臂抬起来,坚决地向上,再向上立起来。“呯!”他手中的枪打响了。朝天打的。一声厉叫,山鸣谷应。那是宣言,是国家权力的表现。

    人群顿时沉寂。一切的一切,包括人的声息和心跳,人的思维和脉搏,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僵化了,凝固了。只有那一声枪响久久地在山谷里萦绕回荡,无法离散。

    “我们是林业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我们是追踪偷木的人才追到这里来的。”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穿半旧警服的老警从衣袋里掏出印有盾牌的证件,举过头顶,再摊开,让人们观看。

    伍魁洪悄悄地挨到李梦红身边,拉她。吕德山阴郁的脸抽搐几下,摇摇头,准备转身。蒲光宗则象被人抽了筋,软软地坐在木材上。蒲德财不停地抹着汗水,身体直打幌。刚才激愤的人们都象被黄泥塞满了嘴,干哽着不吱声。

    “连人带车全部押走!”所长命令道。

    “放肆!”李梦红厉叫一声。

    “呯!”

    又是朝天的一声枪响。天旋地转。这枪声不是林业公安人员的枪打出来的,绝不是代表国家的权力、法律和制度。这枪是她李梦红打的。她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支崭新的手枪。她就是她。她只代表她自己。她不允许有人给她下马威,更不能容忍有人触犯她的利益。她私人的利益。

    没有人倒下。这枪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打的。但所有人,林业公安、护林员、山里农民、伍魁洪及吕德山他们,都象大白天见了鬼,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她竟然有枪?她竟然敢掏枪出来跟公安干警搞对抗?激烈的枪战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看到,真要轮到自己头上,做梦都不曾有过。大家都目瞪口呆。

    “你敢动?你算个什么小玩意?”李梦红把枪收回来拎着,盯住所长。“简直翻天了。在我面前这样嚣张的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我是李梦红。”她从皮包里摸出手机,稍微侧一侧身子,扬着脸,旁若无人地打电话。“喂?哦。是我李梦红。王局长,你怎么搞的?你的人把我围起来,用枪指着我的头,硬説我无证经营木材,要扣我的车,还要抓我的人。岂有此理!嗯,你看着办吧。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惊动到省里去吧?啊,量你也不敢。处理不好,我拿你是问。”她冷冷地笑着,点点头,一摔手,把手机递到所长面前:“接电话。快点!”

    年轻的所长惊愕不已。这意味着什么?“李梦红”这三个字对任何人都如雷贯耳。他并非不知道。他要抓的并不是她,而是偷国营林场林木的人。可是现在的形势……“李总,这个电话……”所长説话的音调都变了,迟疑着,慢慢地伸手去接过手机来。他耳朵边响起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你搞什么名堂?她是省人大代表,是著名的大企业家。她怎么会无证经营呢?什么?我被你害死了。我这个局长当不了,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太不象话。连县长、县委书记在她面前都当孙子,你算老几?不知死活!快放人,送她点礼……”所长的腮帮律动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局长,你听我汇报一下。我们查了她的证件。我们并不是要抓她、处理她。而是因为她收的木材多半是别人偷林场的。我们要抓偷木的人……”所长没有放弃的意思,坚持着。“混帐!几根木值多少钱?花几千几万也要拉她的关系送她的礼,反倒去得罪她。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后林场的生意还想巴结她来照顾啦!”局长的声音很火爆,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立即放行!向她赔不是!再找土特产送她出山!听到没有?!”电话挂断了。所长揩去额头上的汗珠子,把手枪插回枪套里,送还了手机,切切牙齿,挥挥手,对他的部下们命令道:“局长説,收队!”

    李梦红笑了,不出声的非常快乐的笑。她向人群示意着,带着伍魁洪回去继续用好她的午餐。“怎么样?你老婆不差吧?!”她用拐挑着他的腰板,嘻嘻地説:“其他人谁能办到?”

    伍魁洪把汗衫摔到肩膀上挂着,埋着头一直走。好一阵子,他突然掉头转来盯住她,声音沙沙地説:“你从哪里拿来的枪?私藏枪支是要坐牢的。你莫太轻狂了好不好?”

    “坐牢?哈哈……”她狂笑不已。“要説坐牢,我早就该坐一千回了。怕什么?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抢了几百万几千万,他们把我怎么样了?他们敢把我怎么样?我是功臣,是英雄,是总裁,是著名企业家,是省人大代表。哈哈……我就是要抢,继续去抢,我要抢它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