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金陵尘烟 第十四章 陌路红颜

作品:《我不是陈圆圆

    送走冒辟疆,转眼瞥见吴、陈二人站在院外檐下,我勉强笑道:“二位来,有事吗?”

    陈子龙叹道:“世上如你這般有才识又深明大义的女子实在少有……”

    听到這话,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深明大义?天下间的男子若都這般负情薄幸,不如让上帝收回那根肋骨,也省得世上這些女子伤心落泪!”

    陈子龙一愣,显然没有听懂,但也没有细问。

    却听吴梅村哑着声音道:“世事真是无常。不想去的人,老天爷偏偏不让走;不需要去的人,却天天想法子,真是可笑……”

    “吴先生在説谁?”我這才注意到吴梅村面容沮丧,脸色潮红,身上更是酒气熏天。看来,失意之人不止我一个。

    吴梅村抬眼望了我一眼,摆摆手道:“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圆圆你也别太相信了。放开些,实在憋得难受,咱们就借酒浇愁去。”説着便要来拉我。

    陈子龙忙出手制止,劝道:“你劝圆圆放下,真正放不下情爱的是你自己,這又何苦?”

    我听得不甚明白,忽而觉悟过来,莫非吴梅村正为卞赛的事情烦恼?我忙道:“吴先生宽心吧,卞姐姐不会进京的。”卞赛就是日后的卞玉京,后来避祸做了道姑来着。

    吴梅村冷冷哼了一声道:“什么不会去京城,只是田国丈没這个打算罢了,她倒好,硬要自己抢着去!”

    我闻言心下一惊,忙劝慰了他一番,听吴梅村细细道来。

    原来吴梅村早已打定主意,要向卞赛表明心意,希望她也暂时出外避避。于是今晨便到卞家找她。卞赛和吴梅村本是互有好感,只是没捅破那层纸。吴梅村原以为這次前去,必能让他们有个好的开始,谁知卞赛听闻田国丈此番前来是为选妃,而选中的陈圆圆又甘愿隐匿不去,竟让婢女柔儿把吴梅村赶出门去!

    吴梅村先还觉得莫名其妙,在门口待着不走,竟见卞赛后脚就也跟着出门。吴上前再度表露心意,卞赛一急之下,只好道出原委。

    吴梅村説着,还学起卞赛的口气道:“你还是忘记我吧,你对赛赛的情意,赛赛自是明白。只是赛赛本生于官宦之家,却流落风尘十数载,受尽艰辛,饱尝世人冷眼讥讽,即便有幸嫁给你,还不知要受多少人闲气。要赛赛一生這样,却是万万不能的。如今田国丈选美进宫,实是赛赛重拾身份的绝好机会,你若还惦念着赛赛,就让赛赛去吧……”

    吴梅村当时万没料到卞赛会为了這样的虚名浮华而抛下真情,失望之余,只有任由卞赛婀娜远去,在她的楼影树下,吹了几首曲子,黯然离去……

    説到此处,三人心情不免都低落起来。

    还是陈子龙先开口道:“人各有志,卞姑娘這样做,也有她的苦楚。”

    吴梅村低头一言不发,我心知他是哀叹他和卞赛最终都不会再一起了。尽管卞赛不会被选上京,但她也必定无颜再面对吴梅村,而吴对她的绝情也彻底失望。一对鸳鸯,只因田国丈的到来,便各自飞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

    吴梅村强颜欢笑道:“放心吧,卧子能搁下尘缘,专心国事,我难道就不能转而寄情山水么?”

    陈子龙佯怒道:“怎地好端端扯上我?”

    這自然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此时已经打定主意上京,心下反而轻松。也不顾忌什么,直接道:“莫不是跟柳姐姐的事?大哥也説来听听吧,总胜于憋在心里。”

    吴梅村也附和起来:“是啊,卧子,我现在心情顺畅多了。索性今晚我们仨説个够,只谈风月。説过之后,大睡一觉,明早起来,忘个干净,岂不痛快?!”

    陈子龙正要辩驳,忽而神情黯淡下来,想是触及心事。

    吴梅村兴起,竟招手下人在院中摆置酒菜,一面喝,一面劝酒。我也爱起“酒”這玩意,自斟自饮了三小杯。

    陈子龙则喝了一碗,张口説话,似是倾诉,更似自言自语。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我听他低低吟出這几句诗,不禁觉得有些耳熟。对了!這不是柳如是在陈家酒后即兴作的吗?怎么陈子龙就听过了?不对啊,他才从绍兴来,又没有出过吴府,看来其中定然有什么古怪。

    吴梅村也纳闷了,“這几句,婉约含羞,明明是女子口吻,怎么卧子何时改写這样的诗句了?”

    我忍不住道:“這诗不是柳姐姐写的吗?”

    陈子龙脸色一变,估计是惊讶我怎么知道那么多。随即犹疑地点点头,“不错,這诗是她两年前寄给我的。”

    “哦?”吴梅村半眯醉眼。我更是一头雾水,這首诗明明是柳如是当我和众人面写的,而且李香君还説她是写给钱谦益的,怎么突然成了两年前的?而且还是写给陈子龙的?

    “我答应她回家禀告母亲就迎娶她,哪知母亲突然病重,又坚决不允婚事,我不敢忤逆,只有辜负了她。后来母亲病故,我丧服在身,更不敢见她一面。及至除服,我的发妻竟拿母亲遗命、儿女性命相胁,我万般为难,她又写了這首绝情诗,我终是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只有辜负了她……”

    我更不懂了,“這怎么是首绝情诗了?”

    “這还不好解?头两句写的是闺中愁怨,后两句是劝卧子好好珍惜自己的家室”吴梅村打了个嗝,接着道,“而对于她就任其随风飘零,无需再管。唉,説得全是气话。卧子啊卧子,説白了又是一个孝字弄人啊……”

    陈子龙一言不发,又喝干了一碗。

    我并没有因为陈子龙和冒辟疆都为了个“孝”字辜负爱情而伤心气愤,而是叹息不已,原来陈子龙和柳如是竟是为了个误会而分道扬镳的!——“恐怕這最后一句话应该理解为:尊重您的家室,无论给何种名分都不介意吧?”陈子龙一直觉得亏欠柳如是,這么多年不去找她,她定然怪责,甚至断然绝情。吴梅村站在陈子龙的角度看,早已先入为主,才将這诗曲解。”实不相瞒,前几日,柳姐姐和我们戏耍饮酒时,还写了這首诗,当时众人还当這是她写给钱,钱大人的情话。现在想来,怕是柳姐姐根本不曾忘情于大哥,酒后竟把這首诗写了出来……”

    此言一出,吴梅村的醉眼都瞪圆了,陈子龙更是失声,手中的碗眼瞅着差点摔了。

    吴梅村思索着道:“是啊,這句诗這样理解才最合理啊,卧子,原来,原来竟是场误会。這下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呢?如今虽然真相大白,但柳如是马上就要嫁给钱谦益了。

    陈子龙道:“可见這都是天意,我和她终究是有缘无分。這对于她,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説着,别过脸去。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