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三个月前??

    咸丰五年，九月深秋。

    肃杀的秋风从北方吹来，吹过刚刚经受了一番战火洗礼的大沽，带走了几百名蒙古勇士的性命。

    瓢泼大雨之中，满身血迹斑驳的僧格林沁，用力挺直腰身端坐马上，神情兴奋而疲倦，又带着些许惘然。这一仗打下来，虽然暂时击退了夷兵，可是自己部下的精锐马队，伤亡也十分惨重。瞧着遍地的人马尸首相枕相藉，僧格林沁仿佛感觉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正在离自己远去，这些可都是从蒙古跟随他来到中原，身经百战为他挣下如今功名富贵的将士们啊！

    几名兵士匆匆抬着一具软床走过，僧格林沁注目望去，躺在床上辗转呻吟不已的，依稀是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达洪阿。他叫住那抬软床的兵士，跳下马来，踩着雨水与血泊漫成的泥泞走到达洪阿身边，只低头瞧了一眼，立时皱起眉来，惊愕地问道：“厚庵如何伤得这样重？”

    一名兵士躬身答道：“回王爷，方才一粒炮弹落在达都统马旁，达都统右肩被一块弹片刺入，立时堕马昏迷，标下奋力救护，幸好老天保佑，降下大雨，迫得夷兵退去，这才有办法抬下救治。”

    僧格林沁默然望着昏迷不醒的达洪阿，只见他上身衣服已经脱去，右边肩头草草包了伤布，鲜血浸透出来，把纯白的包布染成殷红，更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与雨水一起在软床下面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泊。

    他不敢再耽误达洪阿的伤势，挥手叫士兵速速抬下去好生调治，这才四处走动着去察看别部的伤亡情形。越看越是寒心，这一役总共才击毙击伤夷兵二十余人，可是自己部下伤亡至少也要超过七八百，这笔账全要算在英夷的大炮头上！想到这里僧格林沁不由得又觉得十分庆幸，倘若不是突降暴雨，大炮无法使用，夷兵也不会主动退却，蒙古兵的死伤还要更加惨重。自诩战无不胜的僧格林沁，在夷人面前吃了一个大大的败仗，而且之所以败的原因，并不是自己作战不力，却是抬枪土炮比不过夷枪夷炮，这让他好生窝火，心里好像堵了一团大大的铁块。

    骁骑校苏克金策马奔来，溅起一片水花，大声叫道：“王爷，王爷！”僧格林沁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问道：“本王在此，何事慌张！”

    苏克金打马奔近，跃下马来，单膝落地，扯着嗓子叫道：“舒协领不听阻拦，带着本部人马，径行追击夷兵去了！”

    僧格林沁大吃一惊，用力一跺脚，震得积水四溅，大声问道：“去了多久？”苏克金道：“至多不过一柱香工夫！标下一力阻拦，舒协领就是不肯，说若不能为今日死伤的弟兄报仇，就把这条性命送给夷人算了！”僧格林沁脸色铁青，在雨里呆立片刻，忽地把手一挥，喝道：“点兵，追上去救援！”苏克金急道：“王爷！王爷三思啊！”僧格林沁咬牙摇头，道：“不必多说。快去！”

    蒙古兵方经一番恶战，伤亡十分惨重，各部将领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尚能作战的聚集起来，带到僧格林沁面前听候命令。僧格林沁挥鞭一指夷兵退去的方向，聚集丹田之气，骤然暴喝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草原上的苍狼们！冲上去，替你们的手足兄弟报仇啊！”

    振右臂一抖大刀，只觉得一阵剧痛从前臂的枪伤之处传来。这疼痛并没让他退缩不前，反倒如一剂强心针一般，激起了他血脉中黄金家族不服输的斗志。僧格林沁大吼一声，右足跟用力一踢马腹，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部下纷纷大声呼喝，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

    英法联军带着大炮，行走缓慢，舒兴额率着五百多名蒙古骑兵飞马追赶，虽然道路泥泞，半道上马失前蹄摔伤了几人，可是要不了多长时间，仍然给他咬住了夷兵的尾巴。英国海军提督西马与美国舰长福兰克方才因为大雨撤走，正打算退回船上，忽闻后队报说蒙古兵追来，连忙下令举枪迎战。

    望着喊声震天地向着这边扑来的鞑靼兵，西马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种密集队形，在火枪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愚蠢的鞑靼人以为他们能够重演三元里的故事吗？英军的正规士兵，可跟那些印度雇佣军不同，装备的全是不怕雨水打湿的雷管枪，下不下雨根本没有多大的影响。如果不是顾虑到在没有大炮支援的情况下冲锋会造成不该有的损伤，西马才不会下令撤退，非要把这些鞑靼人打得去见成吉思汗不可。

    鞑靼兵进入了射程，西马一声令下，布伦司威克式步枪的撞针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粒粒子弹向着鞑靼兵和他们的马匹飞了过去。

    蒙古兵冒着弹雨冲锋，几乎人人身上中枪，舒兴额的坐骑胸口着了一弹，一声悲嘶，两条前腿一曲，扑地翻倒在地，把舒兴额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舒兴额拖泥带水地刚刚爬起身来，正要张口喊两句鼓舞士气的口号，蓦地觉得肚腹间一股大力一撞，有些火灼的感觉。他惊愕地低头望去，但见肚皮上开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慌忙伸手去堵，却哪里堵得住？说话间肩头又中了一枪，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他用马刀撑住地面，大叫道：“来啊鬼子们，老子不……”一个“怕”字尚未出口，一粒流弹已经带着呼啸的风声钻进了他的咽喉，把下半句话生生堵在胸中。这一下舒兴额再也站立不住，步子踉跄几下，噗通一声仰天摔倒在血水之中。

    僧格林沁恰好率着援兵赶至，在山坡上目睹了老部下舒兴额的死状，禁不住须发怒张，血气上涌，却不敢再贸然挥军冲杀，只喝令停在夷兵火枪射不到的地方见机行事。

    西马见僧格林沁迟疑不进，也不想继续再打下去。毕竟包令交代给他的任务只是好好吓一吓中国人，而非真正要夺取他们的土地，况且今日天时不利，还是暂时退回船上为好。当下与福兰克一同指挥联军，一面继续放枪，一面朝着东方退却。

    僧格林沁勒马而立，怔怔地望着面容扭曲、躺在泥泞中的勇将舒兴额，禁不住仰天大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和着雨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