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回 利来利往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一十一回 利来利往

    实在对不住,急性肠胃炎病了两天,不但少而且质量一般,各位多担待罢。ps,秋凉了……多多留意饮食卫生……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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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晚上,文庆用罢了晚饭,正在那里眯着眼睛养神,忽听得底下人禀报,说敦郡王奕誴府上的一位先生成钧,轻车简从而来,正在门口请见。文庆心里一惊,睁开眼来,这位敦郡王是早在道光年间便因为相貌丑陋不得皇帝喜欢,过继给了惇恪亲王绵恺为子,先帝似乎也不喜欢他,屡次借口失礼将他贬斥,去年年初的时候,甚至于把他的郡王给降成了贝勒,贬去一切职务,勒令重新回上书房读书去了。

    他在上书房课读日久,深知这位敦郡王是个全不把尊师重道当回事的主,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狗都不如的玩物罢了。特别是他给先帝罢斥,赶回上书房去读书那些日子,大约是为了抒发胸中的闷气,本来就讨厌读书的奕誴便日日以捉弄师傅们为乐起来,时常在宫里东躲西藏地逃避功课,后来给先帝训诫几回,才算老实了点,可是后来却又出一损主意,在茶盅之中注了一杯尿水,佯作恭敬地奉给师傅饮用,师傅一饮入口,当即呕吐起来,一状告到皇帝面前。后来大约先帝是觉得不雅,也没怎么惩治于他,就罚了十日面壁,不了了之了。

    奕誴与恭亲王虽是兄弟,但是因为他自小出继,弟兄两个并不经常见面,那奕誴的脾气又是古怪挑剔的,跟谁都处不好,奕訢碰了他好几次硬钉子,渐渐也跟他疏远开来。待到先帝驾崩,今上登基以后,奕訢那小子为了市恩于宗室,特旨复了奕誴的爵位,仍封敦郡王,还赐还原宅给他居住,这其中九曲十八弯,道道多了去了。

    他这么个人,能耐不大,野心却不小,据说今上即位之后,他曾经四处钻营,托人在恭王面前说项,谋图归宗,也就是不当绵恺的儿子了,却要回来做小皇帝的叔父。这消息是他从宗人府里听来的,听人传说,两个宗正收了他的银子之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妥,相约趁夜跑到恭王府上坦白去了,不久之后便出了那一道上谕,给奕誴复了敦郡王的爵位,还赐还原宅,另外给了许多赏赐。不知情的人看着,以为是恭亲王顾念手足之情,不忍看他一把年纪还当着个贝勒整天在上书房闷起来读书,可是文庆瞧在眼中,却是洞若观火:既然给你复了敦郡王之爵,那就是明着告诉你,从此以后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当个郡王,以后说不定再赏顶亲王的帽子戴戴也未可知;至于归宗这条路,想也莫想,全走不通!

    文庆可以想像奕誴一心想要归宗的原因。他少年时候不为道光皇帝所喜,十几岁就给出继,后来咸丰即位,那是他的兄长,自然没什么可说;现在先帝驾崩了,兄弟几个之中,就数他的年龄最长,甚至还高过了老六奕訢。若是早年不曾出继,眼下这辅政王的位子就该是他的!虽然朝中大臣没一个认为他有何德何能胜得此任,而且他所以出继是由于宣宗皇帝的谕旨,要归宗岂是那么容易的?可是奕誴却钻了牛角尖,把一应罪责都归在奕訢身上,认为老六就是怕他夺了自己的权,才百般阻挠,不肯让他归宗。

    平日里文庆对他便无好感,这一次见他漏夜遣人来见,必对自己有所图谋,更加起了提防之心,一转念间,便想推故不见。正要叫下人找个借口回绝了他,低头一想,又觉不好,沉思片刻,决定还是弄明白了这成钧所为何来,再作打算不迟。

    就在成钧悄悄地走进了文庆府中的时候,对此仍然一无所知的奕訢,正在鉴园中召集了一个小型的集会,来讨论明年各地开矿的许多事宜。奕訢提议先行设立两到三个机器局,待试办成功以后,再朝其他地方推广。这一点几乎得到了一致的赞同,接下来的选址问题,却是各持己见,很难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现在中国的交通并不发达,没有铁路更没有公路,这一点奕訢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觉得厂址应该定煤铁并佳的地方,就便解决燃料问题。他刚一表达这种想法,众人便异口同声地附和,不过这个煤铁并佳之处究竟在哪里,可就众说纷纭,各持一端了。胡林翼觉得山西不错,徐继畬却认为晋道多黄土,交通太过不便;郭嵩焘主张设在湖北或是江西,将来生产枪支轮船,便可以就近供给剿匪使用,可是问他湖北究竟有何煤矿,煤层多深,厚几分,他却也不甚了了。

    奕訢忽然觉得,此刻的中国人谈地学,仍然只停留在很肤浅的层面上,能够研究地质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等待地质学在实践中自行萌发自然是不可能的,那要浪费多少年的时间?虽然包令表示过愿意援助中国的采矿事业,派遣矿师来帮助探矿,可是奕訢并没有同意。一是他不希望英国的势力深入内地太多,如果当真能够维持在雇用关系的层面上,几个外国矿师本来是不足为患的;但是这明明是英国的一个藉口,先打开中国的大门,然后再来索取种种权利。

    然而他也知道,靠中国现有的几个地学专家去找矿,实在是太难了。听着众人七嘴八舌,仍然出不来一个统一的意见,他决定今天暂且不管矿务的事情,而是先讨论另外一个问题:银元。

    轻轻敲敲桌子示意众人注意,开口道:“矿务暂时放一放。”转问宝鋆道:“佩蘅,银元那边,进展如何?”宝鋆点点头,答道:“厂房已经建造妥当,用水用炭也都安排定了,只等机器一到,就可以开炉鼓铸。”奕訢略感放心,环顾众人一眼,道:“从香港订购的铸币机器,估计明年天津海面一开,便可以由海道抵京。如今币制尚未定得下来,今天要诸位过来,就是赶紧拿个主意。第一批铸币铸多少,面值多大,币重几何?”

    徐继畬不假思索的道:“老朽的见解,前次与默深兄一同上的奏折之中已经备述,若论利国便民,就是以七钱二分币为最佳。”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不论面值如何,老朽等诸人都以为,银钱比价非改不可,非但要降,并且要万年不易。”

    奕訢留心看着众人表情,发觉多数人还是站在徐继畬这一边的,只是胡林翼微微皱了皱眉头,可是也没表示反对。他想了想,直接点了胡林翼的名字,叫他说说自己的看法。胡林翼先是推脱,后来给逼得急了,这才咬牙道:“王爷既然问,林翼只有说了。七钱二分币固然不行,银价更不可乱降,甚至乎连银币都通行不得!”

    改行银币,是目下奕訢集团之中的共识,胡林翼说出这种话来,立刻招致众人侧目,徐继畬反问道:“如何不行?胡大人须得说个一二三出来。”

    胡林翼叹口气,并不直接回答徐继畬的问题,却对着奕訢问道:“王爷要行新政,可知道下面人都是怎么议论的?”这些奕訢自然早有耳闻,他的眼线遍布京城,也都不是吃干饭的。反对银币的大有人在,主要就是那些从银钱兑换当中能够大大获利的官僚、宗室们,打从币制改革的风声刚放出去,就有不少人跳出来反对,自己也拣顶出头的几根椽子办了几个,寻衅把他们或革职,或降级,算是暂时镇压下去反对派的声音。可是奕訢却清楚,论威望,自己执政日浅,功勋不著,论关系网更是比不过那些苦心经营几十年的老官僚们。眼下只是靠着胜保等人把持了京师内外的绝大多数军队,唯一肯不依附他的僧格林沁又远在山东剿捻,朝廷上下这才没人敢有二话,他的命令也可以在京城这块土地上贯彻下去。

    说到地方上的督抚,奕訢现在虽然正在逐渐把他们换成自己的心腹,可是一时之间哪里有那么多人手可以调配?何况如今正是百业初兴之际,自己身边无论如何是离不开人的。这一来要地方上不折不扣地执行朝廷诏书,那就有很大难度。自古以来上下隔绝便是政治的一大患,下情不能上达,上面的善政又无法得到很好的贯彻,历代改革所以失败,有许多便是掉进了这个陷阱中去。就拿宋代王安石的变法来说,朝廷的政策本身未始不好,不过到了府县官手里,就全变了味道。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一次强行推广银币,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次害民的恶政。

    胡林翼见他凝神沉思,在旁又道:“王爷,林翼以为,银币不是不能用,只是不可骤然在全国通行。一来不知道究竟小民是否愿意行用,如果再如先帝时候那当十铁钱一般,岂不是白花了力气,又不讨好?再则,这银钱汇率究竟定在多少为宜,谁也不能一口咬定。小民之利固然要顾及,可是若是上至宗室、下到督抚,大家一起吃亏,那自然要想法子从庶民身上找补回来,就算是善政,也怕不能长久。”这话搁在别人,是绝不会说的。徐继畬、魏源这样的人,向来痛恨一切弊端,恨不得一夜之间尽数革除才好,又岂会出这种姑息养奸的主意?至于文祥等满人,本身跟许多宗室过从甚密,自己又是户部官员,若是开了这口,只怕招致王爷疑心,猜疑他们上下串通、阻碍新政,是以也不肯说;只有胡林翼一来跟奕訢彼此熟悉,深知他的性子最不喜别人藏话不说,顾忌不多,二来他久在地方上做官,人情练达、世事通晓,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从奕訢提出要改币制,他便日思夜想,给各地的仕宦好友、同年、同僚去信,打听他们对这事的看法,花了大半年工夫,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眼下在全国推广银币,确实是为时过早了。

    歇了一歇,瞧瞧众人的脸色,又道:“诸位,林翼不是说银币不好,只是现在王爷最要紧的事情不是改革币制,而是将神机营牢牢抓在手里。胜保此人虽然心计不深,王爷既已推诚相待,厚以贿赂,笼络其心,想必无甚差池。可是论才能他却也远不足成事,神机营在他的手里,震慑宵小尚可,欲以横扫天下,驱除外侮,却还差得远。私以为,王爷想要练兵,修修补补是不成的,非得另起炉灶不可。”

    奕訢轻轻叹了口气,道:“搞一个神机营,已经弄得八旗怨声载道,若不是宗人府连着保举了十几个宗室出来做官吃俸安定了他们的心,还不晓得要出多大乱子。另起炉灶,谈何容易啊!”宝鋆一笑,似乎要说什么,却又闭口不言,低头喝了两口茶。

    看看天色已晚,奕訢便教荣全派人送他们离去,却把郭嵩焘与宝鋆两个留了下来,先对郭嵩焘道:“筠仙,我有件事想问问你。”郭嵩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王爷何以要单独留他下来谈话,当下顺口道:“王爷但请吩咐。”

    奕訢想了一想,道:“咱们跟英国人签的条约里,有那么一条说是可以‘任意交派秉权大员,分诣大清、大英两国京师’,筠仙没忘了罢。”郭嵩焘点点头,道:“是有此款。上一次不是商议过遣使出去的事情,后来作罢了么?”奕訢摇头道:“出去自然是要出去的。关起门来坐在家中,什么事情都要外国公使代办,岂不是白白受他们的蒙蔽也不知道?”郭嵩焘皱眉道:“朝中大臣怕不愿意。王爷一意孤行,得罪人多了,也怕不好。”

    奕訢一挥手,道:“大臣们愿意不愿意且不论,我只问筠仙,若教筠仙驻节欧洲,筠仙敢不敢去?肯不肯去?”郭嵩焘有些错愕,想不到这副担子会落在自己的肩头,低下头来沉思了一阵,道:“王爷应允嵩焘三事,嵩焘便去得,否则便恕嵩焘无德无能,不敢肩此大任。”奕訢并不惊讶,听他跟自己开起条件,也不恼火,只问道:“哪三事,不妨说来听听。”

    郭嵩焘扳起指头,道:“第一桩,要王爷准一个人与嵩焘同去。”奕訢哦了一声,反问道:“谁?”郭嵩焘道:“候补道员李鸿章!”奕訢心里暗叹一声,心想该出头的终究还是要出头,不置可否地道:“本王知道了。你再说第二个条件。”

    “第二桩,请王爷拨付经费一百万两,无论嵩焘如何应用,任何官员都不可阻碍。”奕訢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又教他说第三个条件。

    这第三个条件,却让奕訢有点惊讶,郭嵩焘竟然自请开缺,以私人身份出洋!奕訢明白他这是替自己着想,既然他使欧不是出自朝廷诏谕,将来不论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也都不用自己去承担,只消惩办一个私自出洋的革员就是了;但是这么一来,自己也就无法以朝廷的名义给他使节的地位,他在外国政府面前,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侨民而已,以目前中国的实力,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外交使节出了事,也不见得能够维护周全,别说是一个普通侨民了!此去实在危险重重,奕訢禁不住摇了摇头,断然道:“不行。”

    郭嵩焘急道:“王爷何必瞻前顾后?嵩焘观今日之舆论,王爷如果主持遣使赴欧,必定横遭訾毁,为京师士大夫所不容矣。嵩焘以一革员之身,无论将来何等罪状,全与大局无涉,若有成就固然好极,至坏不过葬骨他乡而已,俾能换得中华富强,已经不算是赔本生意,嵩焘自己尚且甘心情愿,王爷还在迟疑什么!”奕訢摆手道:“让本王想想。晚了,你先请回罢。”郭嵩焘叹口气,也不再说,就此告辞出去了。

    宝鋆目送他离去,赞道:“舍生忘死,捐躯报国,筠仙真大丈夫也!”奕訢发了会呆,忽然道:“我以前总觉得,什么都知道的人是最了不起的,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现在才明白,你想做成一件事,就得先去另外办成十件事来打底子;你想保住整个国家,就得先有法子保住你自己。舍生忘死固然是好,可是人死之后,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么?捐躯报国古之大义,假若一国之内人人都去捐躯,国之为国又还有什么意义?人人都做岳飞、文天祥,那是办不到的;可是若没有岳飞、文天祥在,亡国不就是指日可待了?”摇摇头,道:“有好多事情我实在想不通。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中国人就非得整天自家人斗来斗去,没完没了?你要叫我选,我宁可不当什么岳武穆、文天祥给人千秋万代的传诵,倒是想去做陶渊明采菊东篱,一壶老酒悠然度日。不过……”

    蓦然醒觉,收住了话头,问宝鋆道:“本王刚瞧见你似乎有话要说,现在只剩你跟我,不妨明说了罢。”宝鋆点点头,道:“方才润之与筠仙在,他二人跟曾国藩交谊深厚,是以宝鋆没敢当着他们的面出口。”奕訢目光一闪,暗想难道他要说的事情与曾国藩有关?不动声色地道:“说说看。”

    宝鋆凑上前来,低声道:“寒舍有一个西席夫子,是曾国藩的同村,两人的老屋相去才一里多地,家里人都是时常往来的。前几天那西席收了一封家书,信里提到曾国藩的父亲竹亭翁近来身子十分欠佳,从年初到现在,已经病了好几场,恐怕是快要见背的了。”奕訢啊地一声,忽然间意识到,曾国藩可不就是这一两年间回家丁忧去的么?只是具体的时间,却想不起来了。他点了点头,对宝鋆道:“行了,不必再说,本王心里已经有数了。”

    这时就听房门外面敲了两长两短的四响,荣全叫道:“王爷!”奕訢知道这两长两短是代表“灰鸽子”有消息过来,当下好言打发走了宝鋆,叫荣全进来回话。荣全有些气喘,似乎是一路跑回来的,声音十分急促地道:“王爷,敦郡王府里似乎有人连夜去拜文中堂了。”

    奕誴跟文庆?奕訢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可有办法知道说什么?”荣全摇摇头,道:“这是文中堂府上一个家人设法送出来的消息,至于两人谈些什么,因为文中堂是把来人请在书房里密谈,他也无法探知。”奕訢捏起一支笔轻敲桌面,想了一会,道:“叫他小心些,继续留意,能再查得深些固然是好,若办不到,只要不露行迹便算他有功。”荣全一一答应,又问道:“爷,敦郡王那边要不要安插一两个得力的人手进去?”奕訢点头道:“好,你去办,要挑靠得住的。”转念一想,又补上一句:“翁心存要盯紧了。我瞧这老爷子近来很不对劲呢。”荣全应了声是,神色间却有些惑然不解。奕訢瞧他一眼,道:“你是不是想问,翁心存不是本王的师傅么?本王每逢初一十五,不是都叫人带着厚礼上门看望他么?何以还要这般提防?”荣全忙道:“王爷吩咐,奴才只有照办的份,哪里敢胡思乱想。”

    奕訢笑道:“不用忌讳,我又不怪你。”招手叫他过来,道:“官场就是这样,没有万年的师徒,没有万年的朋友,更加没有万年的敌人。大家来来往往,都是奔着一个‘利’字。翁师傅若是不出头来阻挠本王做事,本王自然好好将他当师傅尊重看待一辈子,执弟子之礼给他养老送终。可要是……”笑了一笑,不再说下去了。荣全打了个寒颤,心知翁心存身为王爷的师傅尚且如此,自己这些底下人更不必说了。王爷现在待他们好,自己掏钱额外给他们加俸,逢年过节的还有不少赏赐,那是因为他们诚心诚意的替王爷奔走办事;如果谁有了异心,王爷自然也不会客气的。不过话说回来,有这样的主子也该知足了,毕竟这位恭亲王与那些不把奴才当人的大老爷们比起来,真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