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回 百代之后知此人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一十三回 百代之后知此人

    文庆虽然不服,可是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京旗几个大营都是恭王的人,神机营更牢牢握在胜保的手里,步军衙门的佐领带着一队兵把文府一围,文庆便乖乖地脱去了顶戴,连句狠话都没敢说。

    至于老五奕誴,奕訢却并没有动他分毫,仍是让他安安稳稳地去做他的郡王,只是暗地里的监视,却比前严密了十倍不止。

    经过这一场闹剧,京里的官员都十分深刻地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你不去碍恭亲王的事情,他就会让你好好地呆在自己的位子上尸位素餐,哪怕一年到头尽吃闲饭也没关系;要是你想螳臂当车,阻拦他的所谓“新政”,那么对不住,文庆的下场摆在面前,就是你的榜样了。有许多趋炎附势的,更马上见风转舵起来,纷纷向恭王表示顺从之意。奕訢自然是来者不拒,拣那什么太常太仆之类不碍事的衙门,很是安排了许多闲人进去。

    如此一来,朝中就算暂且统一起来,往后想办什么事情,也不会动不动就要去顾虑什么舆论什么公议了。说起来还得感谢同文馆的那几位老夫子,若不是他们跳出来帮忙,奕訢自己既没精力,也没文采去对付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呢。

    他应付过去别有用心之人,才倒出手来彻查长发钱庄与户部官吏里外串通的弊案。那天给奕訢抓了一个现行的主事是个汉军镶蓝旗人,名字叫做蒙世恩,寄籍在天津,前年才开始在户部当差的。这种官商勾结刻剥民脂民膏的事情,奕訢痛恨已久,只是找不到藉口整顿。如今蒙世恩闹了一个弊案出来,他非但不怒,反倒十分高兴,授意几个御史上了道表,请求朝廷严查京官交结豪商,跟着又令刑部、大理寺、顺天府会审蒙世恩一案,务要连根拔起,一个不留。这风声一放出去,京官们都有些急了。试问但凡有些油水的衙门,哪个官员不曾做过这样雁过拔毛、经手剥皮的勾当?以往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你捞你的,我捞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出来一个管闲事的恭亲王,要跟他们动真格的,岂有不怕之理?一时凡是有点门路的,就纷纷开始四处奔竞钻营,那些个人面不广的,有几个竟吓得自行递了辞官折子。

    奕訢的目的本来就只不过是敲山震虎,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叫这些人知道恭亲王不是好糊弄的,往后大事节骨眼上,不致蒙蔽自己,要说当真彻头彻尾地整顿一番,他也明白现在的官场是经不起这么大震荡的。不说别的,如果当真把涉案之人一个不拉地全部免职,他一时间却又哪里找这许多候补的去填位子?

    所以这桩银元弊案,最终便以蒙世恩等四名主犯的革斥告一段落。在京里的官员们来说,固然是松了一大口气,而奕訢也基本上达成了他的初衷:开办制造局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十分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阻拦,只是在选址问题上,几个翰林异口同声地反对他把局址放在宛平,说是距离陵寝太近,机器隆隆震动,恐怕帝陵不安。这理由冠冕堂皇,奕訢也没有办法驳斥,只好根据魏源等人考察的结果,从另外的十几个备选方案之中确定了直隶开平一带作为制造局的创始之地。那里不但有煤有铁,而且海路靠近天津,在眼下这没有火车的条件下,运输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这一天,郭嵩焘又在极力劝说奕訢让他以私人身份出洋,左说右说,磨破嘴皮,奕訢只是不肯同意。正僵持间,忽然杨庆城拿着一封信进来,对着郭嵩焘一躬身,这才道:“王爷,胡大人从天津送信来。”奕訢眼睛一亮,连忙叫拿过来看。月前包令将合同约定的机器、军火运抵天津,胡林翼作为朝廷方面的代表赴津验收,已经出发十余天了,一直没有奏疏回报,他早就等急眼了。

    拆开信来读了一遍,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禁不住把信纸捏成一团,狠狠朝桌上一丢,怒道:“英国人欺人太甚!”郭嵩焘瞧瞧他的脸色,伸手捡起那纸团来,打开来看了两眼,眉头也是皱了起来。原来包令这一次运来的枪炮,在数目上虽然没有缺漏,可是规格上却缩了不少水,原本约定的是二十四磅前膛装滑膛榴弹炮三十门、九磅前膛装滑膛野战炮、五英寸臼炮各五十门,BROWN BESS式滑膛燧石火枪二千支,此外还有榴弹、散弹以及火箭筒若干,但是到了交货的时候,胡林翼看着那炮口大小怎么也不对,当场便提出要亲自测量口径。包令先是百般阻拦,后来眼看胡林翼不吃他这一套,便又换了一种说辞,推说二十四磅榴弹炮与九磅野战炮工厂缺货,因此只运来了十五门十二磅榴弹炮与二十门六磅野战炮。

    胡林翼大大恼火,拿出合同来指责包令违约,并且一口拒绝收货。包令见状,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声称军火自己已经运到中国来了,如果中国人不收,那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但是炮价是非偿还不可的。胡林翼自然不肯白吃这个哑巴亏,一面给恭亲王写了信去汇报,一面谎称扭伤了脚踝,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不论包令如何叫索,只是避而不见。

    二十四磅炮跟十二磅炮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就拿道光年间中英开战时候的英国炮兵来说,当时英军的皇家炮兵装备有二十四磅、十二磅、九磅、六磅四种不同口径的榴弹炮,而印度马德拉斯炮兵队却只有十二磅、九磅、六磅三个规格。胡林翼虽然不清楚这些,可是想想也就明白英国公使是不愿授人以利器,先开出诱人的条件,引得中国与他签订了合同,然后却又反悔,在兑现上大打折扣。

    郭嵩焘看罢了信,迟疑一会,道:“王爷,不妨让胡林翼就收下这一批炮,但是价钱绝不能照二十四磅给付。”奕訢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叹道:“似乎也只好这样了。说来说去,总怪中国人自己不会造,弄到头来非得受外人钳制不可。我只希望徐寿他们争点气,早日能够仿造成功,便不用再受包令这厮的闲气了。”

    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道:“筠仙,你当真想出洋去?”郭嵩焘点了点头,道:“自从同文馆开办以来,嵩焘与默翁、雪老诸位相谈日久,深觉中国固步自封已经许多年,不仅养得士子虚骄自大,更叫朝野上下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如今外人纷纷来华,我们不走出去瞧一瞧,那如何能行?官派使节,太过惊世骇俗,嵩焘自己也知道是行不得的。”奕訢点头道:“说得是不错,但你以私人身份使欧,将来万一有何变故,朝廷恐怕都鞭长莫及。”郭嵩焘笑了起来,道:“嵩焘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当真授我以旄,持节旅欧,朝廷就真能保我不为苏武么?”

    奕訢微微一愣,只听他又道:“嵩焘生逢末世,深知中国与洋人交涉,当先究知其国政军政之得失、商情之利病,而后可以师其用兵制器之方,以求积渐之功。现如今朝野之中,不思进取者多,一二大员,尽是颟顸涂饰之辈,闻洋人之长便怒,谈洋人之劣则喜,如此千年万载下去,不过仍是一群自了汉罢了。”瞄了奕訢一眼,道:“嵩焘宁可自背父母之邦,远赴洋人之国,不惧徒毁一世清名者,是相信百代千龄之后,人间定知有郭嵩焘此人也。”奕訢抚着额头,举起一只手来,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郭嵩焘回到家中,便叫小妾梁氏收拾行装,准备远行。〔按梁氏此时应当尚未嫁郭,但是我很喜欢这位女性,所以硬性给她长十几岁年纪。〕梁氏大眼睛闪了两闪,抑制不住兴奋地问道:“老爷要带我去吗?”言外之意,眼下郭嵩焘的正室夫人尚且健在,为何不是与她偕行呢?郭嵩焘微微苦笑,他实在不忍心把实情告诉这个年尚不满二十、对世事仍是一片天真的纯朴女子。在与同文馆几位外国教习的交往当中,郭嵩焘知道了泰西尊重妇女的风俗,李鸿章也曾说过上海的外国领事设宴款待,都必有夫人出席的。这一次如果真的赴欧远行,与洋人来往应酬,自己身边恐怕是少不了一个女人的。可是夫人系出书香门第,从小三纲五常的惯了,让她去跟洋人打交道,恐怕一来难以适应,二来娘家人也绝不会愿意。梁氏是自己前年来京路上买下的一个孤女,亡父是一个久试不第的老童生,娘家也已经七零八落,找不到人了,自不会有人出来反对。何况她为人十分聪明伶俐,教她读书写字,都是一学便会,郭嵩焘相信,带她出去会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是怎么同她解释呢?想了一想,道:“夫人身子多病,经不起海上颠簸。”

    梁氏低下头去,轻声道:“老爷,妾明白了。”郭嵩焘一阵气闷,他知道冰雪聪明的梁氏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只好抚着她的肩头安慰道:“听说到外国去,都是要办护照的,外国人没有妻妾的分别,到时候你的护照上就要写‘郭夫人’了。”梁氏听他这么一说,神色间既有点不安,又十分期待起来,禁不住疑惑地问道:“朝廷肯让老爷去?老爷平日不是常说,那些读书人心里只有孔孟,把洋人的一套全看做左道旁门么?”

    郭嵩焘眉毛一扬:“朝廷肯不肯让我去,我不管他;只要恭王肯教我去就好了。”说着禁不住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今夜一晤之后,他已经有把握恭亲王一定会批准他出洋的请求,不但批准,而且还会堂堂正正地给他公使的名分。这是胡林翼教给他的欲擒故纵之法,按照润之的说法,恭王早已有了派人出洋的打算,只是顾虑朝野内外的公论,始终没有付诸实施。胡林翼不便说出的另一句话是,恭王执掌国柄之后,似乎渐渐染上了一点瞻前顾后的毛病,做事情老是缚手缚脚,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其实说到头,只是怕失去了手中既得的权力。中国的官场往往如此,居上位者只要肯做事、敢担当,不论做些什么,早晚都会变成把柄落在别人的手里,除非多磕头少说话,什么都不干,浑浑噩噩地度日,才能万无一失。恭王会有这样的变化,郭嵩焘对此并不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寄托了厚望的,怎么能看着他如此因循下去?

    这一夜,郭嵩焘固然心潮澎湃,无法入眠,奕訢也是辗转反侧,直到该起床上朝的时辰,最后也没睡着。郭嵩焘的那句话“百代千龄之后,人间定知有郭嵩焘此人”,让他不得不想,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固然,要想改变这个社会,就得先适应这个社会,连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又侈谈什么改革,什么维新?但是浸淫其中久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当一个人已经渐渐地与他曾经反对和蔑视的那些东西融为一体的时候,过往的雄心壮志又有什么意义?奕訢不是一个激进的革命主义者,面对强势的敌人,他能够想到的第一个选择往往是避其锋芒,徐图后举,可是宁知这又不会成为一个诿卸和逃避的幌子?

    第二天清早,他两眼通红地找到郭嵩焘,递给他一份盖着皇太后“御赏”印鉴、自己的辅政王大印以及军机处紫花印鉴的公文。郭嵩焘接过来看了一眼,不由得惊讶道:“礼部左侍郎?”

    奕訢肯定地点点头,似乎是给他一个交待一般地道:“就是礼部左侍郎。我要你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带一个使团出访欧洲诸国,人选你自己挑,不论谁说闲话,全都在本王肩上担着。”叹了口气,道:“我昨天夜里仔细想过了。人生在世不过六十载光阴,就算把天下人全得罪光了,也不过给人指着脊梁咒骂六十年,却有多了不起了?”拍着郭嵩焘的肩膀笑道:“润之说得有理,现如今权自我操,不趁着这个机会办几桩轰轰烈烈的大事,难道等着归隐田园再去后悔?哈,哈哈!”一面笑,一面负手走了开去。

    郭嵩焘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很是激动。忽然间回过神来,不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胡林翼对自己所说的话,恭王是怎么知道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