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回 暂觉能空出世心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二十四回 暂觉能空出世心

    他蹒跚走上台阶,然后过桥。脚下的木头发出鼓一样的空洞回声,四周也冒出一阵阵的水气,铿锵巨响与回音从黑暗的地底下传来。他想,关于地狱人们统统猜错了。

    地狱不是拿来煎人的温暖好地方,而是一个既大又冷又有回音的洞穴,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是一个黑暗的荒芜之地。地狱是一个一夜未眠的自我厌倦之后,冬日清晨里百恶掺杂的浓缩物。

    他走到空旷的中庭,突如其来的安静抚慰了他。这片漆黑虽然冷冽但很清新,一抹灰晕带来了清晨的气息,雪的气味则透露出位处高地的感觉。

    那是一座塔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身在此地,也不知道应当如何下到平地上去。塔下似有人焦急地呼喊着一个名字,奕訢听不清楚这个名字是谁,更猜不透那陌生而熟悉的字眼与自己有什么千奇百怪的联系,但是他却没来由地意识到,塔下的那个女人正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她要干什么?

    他低头望去,塔底下空荡荡地,没有半个人影。

    奕訢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听着自己冷淡而清晰的心跳,蓦然间塔消失了,他的一双脚正稳稳地踏在冻得**的郊野的泥土上,靴边泛起的雪霰给他一种踏实与心安的感觉。

    那个女人就站在远方,透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凝视着他,然后缓缓转身,离去。

    奇怪的梦境断断续续地困扰奕訢,为时已经半个多月了。虽然具体的场景不同,有时候是在洞穴里,有时候是在塔顶,但是无一例外地,他总是独自身处一个寂静而黑暗的地方,总是不知道如何摆脱这种处境,又总是有一个看不到主人的声音在远方不断地呼叫着某人

    有时候是男人的声音,有时候是女人的。

    他不懂得解梦,只约略知道弗洛伊德说过,梦要么是想法的折射,要么就是恐惧的影子。至今他仍然记得父亲刚刚去世的那一阵子,自己每天晚上都要梦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情景。正如眼下无法看穿这一连串的怪梦之中隐含的意义一样,时隔多年,每当重新回忆起少年往事的时候,他始终不能确定,当时自己是期盼着见到父亲的灵魂呢,还是对此感到害怕?

    不论如何,奕訢确实是觉得近来有点心神不宁,他把这归因于年前繁复的公事,以及长久以来的被迫早起。为了避免让自己罹患神经衰弱症,在正月十九日开印之前,他决定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也忘掉那些叫人烦恼的“国家大事”,呆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他觉得自己亏欠家人实在太多,是以除了必要的应酬之外,就尽量多花一点时间在老婆孩子身上。

    德卿自从生产以来,就落下了病,一直反反复复,既没什么致命的病状,又不见什么大的起色,人参鹿茸之类益气补血的东西虽是吃了不少,可每到秋冬时节,仍然十分畏寒怕冷。玉湄是咸丰四年二月间的生日,今年已经四岁,生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只不过因为阿玛是个大忙人,额尼的身子又不好,都不能时常陪伴她,所以在这府里玉湄最亲近的人,反倒是平日负责照顾她的王宝儿。

    说归这么说,当奕訢在王府的一间闲房里堆出一小片细沙软地,安放好了一架小滑梯,抱着玉湄坐上去的时候,她还是显露出非常快活的样子,抱着奕訢的脖子,清脆动人地叫了一声“谢谢阿玛”。奕訢笑着亲了她一口,禁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亲手给他打的木马来。那只威风的高头木马让小袁潜在六岁之前一直都是村子里男孩们羡慕的对象,甚至有一段日子,他还向孩童们收取每人每次一把炒糖豆的“租金”,直到后来屁股上挨了父亲的一顿笤帚疙瘩,才耷拉着脑袋,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跟朋友们道歉。在那以后,木马就从袁家的院子里被搬到了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每当好天的时候,总会看到一大群四五岁的孩子聚在那里玩耍。

    怀里的玉湄扭来扭去,还想再尝试一下那种飞流而下的乐趣。奕訢却已经有点累了,他把玉湄交给仆妇照看,嘱咐她小心注意,安全第一,这才走到旁边,对正坐在地炉旁边取暖的德福晋道:“冷吗?”德卿正出神地看着玉湄,一时竟没听见王爷对她说话,直到奕訢解下自己的玄狐袍子披在她身上,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安地一笑,道:“昨儿个下了点雪,人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妾倒真有点吃不消了。”

    奕訢拉过她的双手揣在自己袖口里,笑问道:“今天咱们打边炉好么?你爱吃刘家磨房的老豆腐,我教人买点去。” 说着叫了个下人过来,吩咐他去买些豆腐、菜蔬、羊肉等物回来。

    寻常肉蔬厨房尽有,只是王爷点名要的刘家豆腐一时不备,那仆人在大栅栏兜转半晌,豆腐店大都不曾开门做生意,好容易寻得一家“大升”豆腐坊,当下胡乱买了些回来凑数,心想王爷也未必便如此刁嘴,一口就吃出破绽来。

    说到打边炉,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奕訢把府里的护卫都叫了来,除却身在永平的杨庆城之外尚有一十九人,大家开了两桌,团团而坐,中间摆了炭炉瓦缶,缶中汤水滚滚而沸,香气溢得满屋都是。奕訢端起酒杯,笑道:“弟兄们去年一年,为本王吃了不少辛苦,今年还是要多多偏劳。来来,本王敬诸位一盏。”众人连称岂敢,都站起来躬身相谢。奕訢喝干了杯中酒,放下酒盅,摆手道:“弟兄们慢慢吃着,本王去去便回。”

    他出了护卫聚饮之所,便往德卿那边去。离着房门还有好几丈远,就听见玉湄哇哇大哭,连忙推门进去,笑道:“鼻涕虫,又在哭什么了?过来让我瞧瞧,哭成个大花猫了!”一面抱起玉湄,一边问王宝儿道:“福晋呢?”

    王宝儿答道:“回王爷,福晋有些着凉,去歇着了。大格格刚要伸手抓炭,奴婢不让她抓,她便哭了起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奕訢摇摇头,顺手在桌子底下存放木炭的炭槽里头摸了一把,在自己脸上涂抹一番,对玉湄做个鬼脸,咧嘴道:“我是怪兽!”玉湄非但不怕,反倒咯咯大笑起来,身子扭了几扭,挣下地来,学着阿玛的模样,沾了炭粉,往脸上胡涂乱抹,一面追着仆人丫鬟,口中发出尖锐的叫声,那就算是比阿玛还凶狠的怪兽了。

    奕訢看她玩得起劲,便自行悄悄走开,去瞧德卿,不想她却已经睡着了。当下又再回头,不料厅中已经给弄得一片狼籍,汤锅打翻了扣在桌上,满地都是汤水横流,王宝儿坐在地下,身上汁水淋漓,玉湄给一个丫鬟抱着站在墙角,已经吓得有些发呆了。奕訢顾不得多说,急忙道:“去打井水来!”一面看了看两人身上,王宝儿头面、两手都烫得有些发红,玉湄却是安然无恙,只是鞋子上溅脏了些。

    他放了心,禁不住怒道:“怎么回事!”不问还好,一问之下,玉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王宝儿起身走到面前跪下,道:“是婢子不好,打翻了汤锅,幸好没烫着大格格。”奕訢疑惑地瞧她一眼,问玉湄道:“玉湄你说,是这样么?”那丫鬟又拍又哄,玉湄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阿玛别打玉湄,别打玉湄!”

    奕訢心里有数,叫丫鬟带着玉湄下去换身干净衣服,回头再瞧王宝儿,见她给烫伤的地方已经起了水疱,可见烫得不轻。下人打来了井水,奕訢唤了个为人把细的嫲嫲过来,令她先用净布浸水,替宝儿冷敷一下,一面叫人去请大夫。

    王宝儿十分不安,手足无措地道:“王……王爷,咱们下人身子骨强壮,烫一下两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王爷如此关照,叫婢子可怎么敢当。”奕訢皱眉道:“下人就不是人了?别说这么多了,赶紧擦洗一下伤口,本王回避。”说着负手走了出去。王宝儿受伤之时一直不曾掉过半滴眼泪,此刻瞧着王爷远去的身影,却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那嫲嫲拿着湿布,道:“丫头,还有什么好哭的?嫲嫲我给王公宗亲们当差当了几十年,主子们不把你当牛做马使唤,就该躲在被窝里偷着乐了,可从来都没见过待下人这般好的主子。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来,快把湿衣服给脱了,贴在肉上怪难受的。”

    这事情过去了两三天,玉湄受罚的五日面壁还没满,德卿忽然叫人请了奕訢过去,拐弯抹角地说起给王宝儿寻婆家的事情来。奴婢年齿见长,往往由主人家主婚出嫁,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奕訢也向来不肯过问府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琐务,只道叫总管沈熊看着办就是了,一面还在心中生奇,德卿何以忽然拿这事来问自己?

    德卿有些诡秘地笑了笑,道:“妾跟宝儿提过好几回了,她嘴上虽然说是一凭吩咐,不过每次谈过之后,回到房里总要蒙起被子来偷偷的哭呢。”奕訢更加大惑不解,反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德卿轻轻打了他一下,嗔道:“王爷真死脑筋,这都不明白么?咱们给她寻的婆家,那还能委屈了她不成?她若没心上人,那又何必哭哭啼啼的?”

    奕訢一拍脑门,道:“嗯,是这个理。既然这样,咱们何不玉成了她的好事,你知道她那心上人是哪个?”德卿招招手,要他附耳过来,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奕訢一面听,一面笑,终于点头道:“哈哈,包在我身上了,管教十五一过,宝儿就欢欢喜喜的出嫁。”

    他回到书房,旋即传了荣全来,却不说是什么事情,板着脸埋头提笔疾书,却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不闻不问。荣全知道这是王爷吓唬人常用的手段,一时间稍稍有点慌乱起来。不过他也算久经风浪之辈,旋即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传卑职来有何吩咐?”奕訢头也不抬,冷冷地道:“你瞒得我好啊!”此话一出,荣全心里就打了一个突:难道那件事被王爷给发现了?但是怎么可能!那件事情他自问办得天衣无缝,只是天知地知自己知,如何还能被王爷得知?人一心虚,难免胆战,说话也底气不足起来,硬着头皮道:“王爷,卑职实在不敢欺瞒王爷,不知王爷所指的究竟是何事?”

    奕訢冷冷一笑,道:“本王说的是何事,你自己心里有数。男子汉敢作敢当,祸已经闯下了,难道要等到人证物证俱在,当面对质,你才肯认帐不成?”

    此言一出,荣全更加肯定王爷准是掌握了什么,才会如此当面质问他,否则以恭王的谨慎为人,绝不会在没有九成把握之前就对这样一个他一直信任的左膀右臂说出这种话来。此时此刻门外说不定已经围满了侍卫好手,等着王爷一声令下,立刻蜂拥而入,将他一举拿下。荣全吓得心惊胆裂,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叩头道:“卑职只是一时猪油蒙心,给鬼上了身了,才会干下这等蠢事,卑职对王爷始终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志,求王爷恕罪!”

    奕訢忍不住好笑,他只是想跟荣全开个玩笑,叫他招出是如何跟王宝儿眉来眼去的,却又跟忠心不忠心有什么相干?刚要叫他起来说明原委,忽然间心里一动,继续板着脸道:“你知道错了么?那就把你干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从实招来。本王对你说,从你干下事情的那天开始,本王便了如指掌了,所以一直不揭穿你,只不过是想瞧瞧你有没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荣全,你实在是叫本王失望啊。”

    荣全汗如雨下,忽然间把心一横,心想就算招供求饶,王爷也不会再次信任他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禁不住抬起头来,目露凶光,望了奕訢一眼。刹那间两人四目相触,奕訢正用一种平静而威严的眼神瞧着荣全,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荣全忽然想起那日王爷对他说的一番话来:“官场就是这样,没有万年的师徒,没有万年的朋友,更加没有万年的敌人。大家来来往往,都是奔着一个‘利’字。翁师傅若是不出头来阻挠本王做事,本王自然好好将他当师傅尊重看待一辈子,执弟子之礼给他养老送终。可要是……”

    那天王爷说的是翁心存,可是在眼下的荣全心里,这话一句句却都是像在说自己。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就软了下来,颓然坐倒在地,涩声道:“王爷,卑职从几年前便开始写日记了,王爷叫卑职办的事情,卑职统统写了下来。”

    奕訢大为吃惊,他绝想不到荣全会干下这种事情,禁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喝问道:“所有的事情?”他问这话的意思,是想知道荣全是否将“灰鸽子”干下那些摆不上台面、甚至一旦泄露就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也给记下来了?

    荣全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伏地道:“王爷,卑职只是害怕自己前途未卜,留下这东西做个后路,从来没有想过借以要挟王爷!卑职对王爷确实是一片忠诚,天日可表啊王爷!”奕訢心下冷笑一声,沉默地在屋里踱了几个圈子,忽然俯身搀他起来,叹道:“本王是如此靠不住么?”不待荣全说话,截口道:“荣全啊荣全,你也忒把本王瞧得小了。罢了,既然如此,等十九日开了印,就调你别处任职吧。”

    荣全惊疑不定地望着王爷,不知道他要如何处断自己,难道仅止于调职而已么?自己知道他那么多的要害秘密,光是“灰鸽子”的名册,一旦流露在外,就足够断送了他的仕途,他怎么可能放心大胆地任凭这样一个隐忧逍遥在外?奕訢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当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合则来,不合则去,你不愿意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王不去逼迫于你。不过,本王叫你安心,你是不是也该叫本王安心才对?”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叫荣全把那记载了自己许多秘密的日记交出来,以此作为还他自由的条件。荣全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终于摇头道:“王爷,这是卑职保命用的东西,除非到了性命无忧的时候,请恕卑职不能交出来。”奕訢目光一闪,若无其事地淡然问道:“然则你是不肯交了。”荣全默然不答,忽听奕訢道:“你眼下心里一定在想着如何杀却了本王逃走,是也不是?你以为能逃得走么?”荣全大惊,急忙跪倒道:“卑职不敢!”

    奕訢冷冷一笑,道:“不敢么,原来你不敢杀了本王,哈哈,哈哈!”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两手按着桌子,仰头笑了好久方停,忽然间暴喝道:“你不敢杀本王,本王却敢杀你!”只听轰地一响,火光闪处,荣全的面门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奕訢平常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一柄短铳,每日他都要检察一遍,将铅弹上膛,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这等用场,真叫人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慨叹。短铳发射之时虽然样子骇人,可是威力并不足以当场致命,这一铳虽然正中荣全的面门,一时却没将他打死,荣全倒在地下,双手捧面,哀号道:“王爷,王爷你……”一句话没说完,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冰冷,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奕訢直待他死得透了,才将自己那柄白虹刀抽了出来,浑身无力地坐在椅中,闭目长叹一声,眼角含泪,望着荣全的尸身,喃喃自语道:“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他平静一下心绪,这才放声大叫起“刺客”来,众护卫大吃一惊,纷纷赶来,只见荣全倒在血泊之中,王爷晕在一旁,刺客却早已经不知去向。七手八脚地救得王爷醒来,他一眼瞧见荣全死在地下,立刻抚尸痛哭,哭了一阵,才告诉众人,说荣全是替自己挡了一铳,才被刺客杀死,那刺客已经越窗逃走了。

    诸护卫虽然心中有所怀疑,譬如刺客是如何进得府来?进来之后又为何不先刺死亲王,而是杀掉一个护卫便匆匆逃去?诸如此类疑点虽然甚多,但是王爷言之凿凿,谁也不敢出口质疑,便照着王爷的吩咐,通知荣全家人来办理后事。

    荣全父母都已经故去,家里只有一妻一妾和一个女儿,并无儿子。开吊那天,恭亲王居然亲临致祭,荣妻浑身缟素,跪在灵前答拜已毕,道:“劳王爷屈尊驾临不洁之地,妾身死罪,死罪!”奕訢痛心疾首的道:“荣全是为本王而死,本王岂能不亲自来送他一程?有劳夫人引本王去瞻仰一下遗容。”荣妻一面哀哭,一面引着奕訢绕到灵帐后面,荣全尚未钉口的棺木就摆在那里。

    奕訢手抚棺头,向里瞧了荣全一眼,但见他脸上覆了一块白布,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回想起以往他为自己鞍马奔走的诸般好处来,忍不住泪流满面,长叹道:“荣全啊荣全,这就是命,你不想认,也得认了!”回身对荣妻道:“荣全的俸禄,以后仍旧全额拨给,本王活着一天,便绝不会停。”荣妻连忙跪下叩谢,奕訢又望了荣全一眼,忽然道:“对了荣全,那东西,本王已经找到了,你可以安心闭眼了。”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由此一节,他也开始觉得,甚至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有可能背叛他的。他着手清理荣全以前一直负责的“灰鸽子”组织,把它分成了三个部分,每一个部分挑选一个负责人出来,直接听命于自己,三部分之间互不统属,也没有任何联络。每个成员的背景他都细细审核,确定是忠心可靠的才留下来,其他人就从此再没出现过了。

    至于荣全的那本日记,也在藉口清理遗物搜查他住所的时候从床底下刨了出来。事情至此,原本该算告一段落,奕訢的心里却始终不能释怀。荣全虽然没做出什么对不住他甚至害他的事情,这些年来办事可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却把自己的秘密行动全都一一笔录,尽管从他那方面来说,可以用自保这个理由来解释,但是这个不定时炸弹留在身旁,万一哪天爆炸起来,自己粉身碎骨不说,受牵连而倒霉的恐怕要遍及半个朝廷,到时候数年辛苦,一朝付诸东流,又岂是荣全的一条性命所可以比较的?他一直都用这个理由来自我宽解,荣全死前的样子却总是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没沾过血的,可是唯有这一次杀人,让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卑污苟贱,甚至乎可以摸得到皮袍底下藏着的那个“小”了。

    他的怪梦愈来愈频繁了,时常睡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然后躺在榻上望着漆黑的窗外直到起床。他在办公事的时候也显出明显的心不在焉起来,有时候胡林翼必须一连叫他几声,才能把他叫得反应过来。这种情形持续了几天,身边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议,说王爷八成是中邪了。

    德福晋看在眼里,自然是忧心忡忡,她并不知道奕訢心里的真实想法,还只道他是那日受了惊吓,加上荣全殉职,阴魂徘徊不去,才会弄得如此,听平日常在一块打牌的官眷们说京郊西山上的十方普觉寺新来了一位挂单僧人,道行极是高深,便打算请他来府里替荣全打醮祈福。

    那僧法号闻法,是打天津城南大悲庵而来,俗家本是个满洲翻译举人,后来不知怎地就披剃为僧了。他在普觉寺挂单,闻得辅政王府相请,不敢不至,便收拾经卷袈裟,随着来人一同前来。却怎么也不肯骑马坐轿,只是徒步从西山走了进城,累得福晋派去迎接他的家仆叫苦连天。

    德卿本是瞒了奕訢做这事,请到闻法之后,才发觉不知应当如何给王爷引见,不由得发愁起来。闻法问明了事情缘由,稽首道:“阿弥陀佛!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女施主担他人之忧,又有何用?”德卿皱眉道:“王爷是我夫君,如何算得他人!法师这话未免说差了。”

    闻法笑道:“红尘牵绊,在僧人眼中不过如同蛛网浮丝,挥之尽去矣。世人参之不透,往往执著于此,殊不知无身无患,损尽身全,己身尚且如是,而况他人之可问乎?”

    只听门口一人接话道:“既然如此,空劳大师奔波一番,便请归去。此处些微香火,不成敬意。”说着有仆人递上一小包银元来。闻法注目瞧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朝服尚未换去,显然定是辅政王无疑了。只是瞧他面容却有些憔悴,眉目间微微皱起,似乎有着极重的心事无以排解。

    当下打个稽首,道:“阿弥陀佛。敢云已破浮生梦,暂觉能空出世心。施主谨记老僧一言:出家人能无挂碍者,不过五蕴皆空而已。譬如器用,中空方能受物。施主心中装了太多俗事,倒是空却此心的好些。”奕訢一惊,注目盯着他,一时间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受了谁人所托,故意来套自己话的。当下满心戒备地道:“多谢大师。凡俗尘务,凡俗人自会料理,不敢搅扰清修。大师请。”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闻法毫无愠色,稽首而退。临去之时,说道:“老僧就在西山普觉寺挂单,王爷再想见老僧,便请屈尊枉顾。”奕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看着他出门离去,这才皱眉道:“以后别动不动找这些闲杂人等来见我。”德卿见他不悦,不敢驳嘴,只应了声是,心中却不能不感委屈。奕訢也觉自己说话语气重了,忙在桌边坐下,拉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我向来不信僧道的,何况我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找这些人来能有何用?”若有心理医生,奕訢倒真不反对跟他谈上一谈,只可惜自己心里的许多秘密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说出来有害无益,更别说想要借此释怀了。更何况天道好还,他的手上沾了这许多无辜者的血,或者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又凭什么逃避开去?

    但是压在他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实在是太重了,重得他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很想撂挑子不干,可是却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时至如今,他也已经说不清楚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的为了国家民族呢,还是只为了享受那种大权在握、以一人之力扭转天下的成就感,又或者是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和本能,就像没有了司机的火车头,身不由主地顺着铁轨奔跑下去,直到煤炭烧尽的那一天才能停得下来。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奕訢觉得自己仍然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在这个**社会而言,权力的吸引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特别是新年伊始,皇太后就发了懿旨,正式宣布以后将会退居后宫,再也不过问朝政,以往那个太后与恭王同时用印才可签发诏书的条则也就此作废,责令礼部另行议定一个“辅政王理事办法”出来。除此之外,还用皇帝的名义下了诏书,加恩恭亲王奕訢以亲王世袭罔替,赏戴红绒结顶冠,以亲王尊位执掌枢机,免常朝、入直,准在府理事。

    奕訢写了奏折推辞,皇太后又再温旨劝慰,如是者三诏三辞,方才接受下来。于是朝野之间人人皆知,恭亲王已经是集各方大权于一身,不可动摇的人上之人了。虽说不是皇帝,可是如今皇帝年幼,他手里的权力跟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就有人看不惯这种无君无父的事情,那御史吴可读四处游说徐桐等一帮翰林同列奏章,弹劾恭王,把他揽权自重的嘴脸曝于天下,可是一干人等要么是生病,要么是不在,总之没一个肯出来见他的。吴可读心知没人敢视前途性命如无物,拼着头上的顶子与顶子下面的脑袋不要去开罪堂堂辅政王,索性也不再去指望他们了,只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给这些白读了圣贤书的孱头们瞧瞧,究竟什么才是士子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