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三回 金陵城下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六十三回 金陵城下

    李秀成死死盯着来人:“为什么?”

    “上月二十三,江南、江北两处妖营倾巢而出,围攻天京,浦口、江浦二处一齐竖白旗投降,罗妖头驱兵直入,封锁了江面;张乐行贪攻定远以致庐州空虚,被王鑫与李续宾趁机攻下,两军合在一处,旋即东进直逼天京;小人离开的时候,中和桥、双桥门、七桥瓮、方山、土山、上方门、交桥门、秣棱关八隘,淳化、解溪、龙都、湖熟、三岔五镇已经全都陷落,天京眼看要成一座孤城了!”

    李秀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天,才艰难地问道:“江南大营的和春,他不管杭州了?”

    “只是张玉良领兵在**打了一个转转,旋即又回去了!据说是和春接到了圣旨,要他宁可失地,绝不分兵,死死困住天京!”

    李秀成愕然!清妖新登基的皇帝竟有如此见识!浙江这个财赋之源,他都可以眼也不眨地抛弃,这种狠劲李秀成自愧不如!

    诸将已经像炸了锅一般开始议论纷纷,李秀成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埋怨他这条行险之计葬送了天国的大好河山,天京陷落,夺取杭州又有何用?

    “立刻赶回天京去!”李秀成下了命令。

    人马劳顿地赶回天京城下,已经是三月底了。一路上清妖设下数处防线,都被李秀成十分轻松地冲破了,虽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李秀成的心情却是无比沉重:四五万清妖把天京城围得铁桶一般,如何才能解得了围?看着手里攒着的十几道金牌,李秀成哭笑不得。天王只是一味催逼他解围、解围,可曾想过解围有多难?

    硬着头皮,李秀成与城内的守军里应外合,避开了硬骨头罗泽南,集中力量猛攻他认为最薄弱的湘军东路。这一路是景廉统领的廉字大营,帅帐设在雨花台。第一天打下来,湘军的营垒被轰塌了两处,可是旋即又被不要命地修补起来;太平军往复冲杀五六次,终于还是无法攻入,李秀成见状,只得悻悻下令鸣金收兵,留下一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湘军士兵的头枕着长毛的肚子,太平军将士的腿压着清妖的胸膛,生前势如水火的敌人,死了以后都是一般冰冷地躺在一起。

    景廉一面督促部下修补城墙的缺口、加固营防,一面命令把太平军受伤的俘虏统统带回来给以简单的医治,长毛留下的尸体也挖了大坑掩埋。这本是为了防止瘟疫在军中蔓延,可是在太平军眼中看来,却又成了朝廷的仁政,于是原本就不安定的人心更加浮动起来。

    李秀成硬攻不成,转而挖地道试图冲破廉字大营的防线,景廉探知之后,便采取了以挖对挖的方略,命令湘军也在城内开掘横沟,埋设听瓮监听地下的动静,一旦发现哪里有太平军的地道,立刻从上房挖开,或熏以毒烟,或投以炸弹,结果地道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葬送了若干太平军将士的性命。

    僵持了半个多月,李秀成眼见攻打雨花台无望,于是下令绕过廉字营,别攻秣稜关。这里是神武军的一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营联合镇守,兵力较别的地方略为薄弱。李秀成凭借人海战术,驱赶着太平军蚂蚁一般地冒着炮火往城头攀爬,虽说炸死炸伤的远远超过爬上去的,可是蚁多毕竟也能咬死象,随着登上城头的太平军越来越多,清妖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镇守这里的主将正是袁治安。他亲自督率士兵在城头作战,手里提了火枪,时不时一枪放去,便打下一个爬上城来的长毛。战局越来越不利,袁治安扯开了嗓门指挥步兵集合起来保护炮手,让他们继续射击城下的长毛,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道:“营总大人,撤吧!”袁治安知道那是自己的副官志端,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不准撤!罗帅已发援兵,再撑一个时辰,援兵就到了!”志端急道:“派出去求援的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袁大人……”

    袁治安回转身来一把拎住志端,两眼暴睁,怒道:“袁家只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正说话间,一名太平军攀上城头,举着刀对准袁治安后脑劈来。志端一眼瞧见,来不及多说,举枪放去,枪弹从袁治安耳畔擦过,正中那太平军的心窝,打得他一个倒栽葱,又跌下了城去。袁治安回头一望,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没开口道谢,忽听城下喊杀声响,湘军的旗帜隐约摇曳,定睛辨认时,却是廉字大营赶来救援。

    援军一到,秣稜关守军士气登时高涨,内外夹击之下,很快打得李秀成支持不住,往天京城内退却。景廉率部追击了一阵,不敢离自己大营太远,也就鸣金收兵了。

    却说李秀成退入天京,洪秀全闻报立刻召他入宫觐见。来不及脱去战袍,更来不及洗一洗满脸的硝烟血迹,李秀成便在名为迎接实则押送的干王带领之下来到殿上。洪秀全脸色铁青,高居龙椅,一旁跪着的陈玉成也是满脸晦气,似乎刚刚被训斥过一顿。不出李秀成的所料,洪秀全召他来只是痛斥一番,表达了对他极度的不信任,指责他攻杭的战略是“置天京于不顾”,继而革去了他的王爵,严令他领兵渡江,西袭湖北,逼迫围困天京的湘军回援。

    李秀成直觉地意识到此计不可行,忍不住脱口问道:“是谁为陛下献此计?”天王虽未答话,眼神却往洪仁玕那边飘了过去。洪仁玕极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武昌为湖广中心,湘妖粮草辎重,全靠从武昌船运至下游,倘若将武昌夺回,则断了湘妖的后路;且目前湖北绿营的主力正驻扎在英山一带,守武昌城的是满虏官文,此人是个无才情的圆滑官僚,城里的兵力亦单薄。武昌告急,李妖必然会全力抢救。”李秀成心中暗自叫苦,洪仁玕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纸上谈兵之辈,夸夸其谈容或有之,真要论到破敌制胜,哪里靠得住他!可是他却是眼下天王最最信任的人,自己与他唱反调,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虽然如此,李秀成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王、天国被洪仁玕引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道:“湖北距离天京千里之遥,围千里之外的湖北而救天京,此种围魏救赵世所罕见,再说,李续宾不是无能之辈……”

    “住口!朕看你才是无能之辈!”洪秀全的厉声断喝,击碎了李秀成最后一点希望。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心里一片茫然,接下来天王说些什么,英王又说些什么,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见。

    第二天,李秀成便领兵离开天京,从下关渡江,连克浦口、江浦,却在六安遭到淮军的阻截,正值青黄不接之际,军粮奇缺,李秀成不得不放弃进兵计划,撤去六安之围,转向寿州,试图从这里寻找一个突破口。刚刚兵抵寿州城,却又接到天京传来的急诏:湘军并未因洪仁玕的围魏救赵之计而退却半分,反倒越聚越多,李续宾已经占领了聚宝门,眼看就要打进城来了。李秀成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他只是机械地接了诏书,简捷地对副将下了“撤兵”的命令。

    五月中旬,忠王和他的部队经九袱洲渡江,再次出现在天京脚下。这一次南渡的折腾,被炮火打死和饿死的太平军将士数不胜数,带出去的两万多部队,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万五千人上下了。就在李秀成重入天京的第二天,罗泽南再次攻陷江浦、浦口,继而夺取了九袱洲,至此江北全数落入清军手中,天京解围的希望也更加渺茫了。

    城内人心更加浮动。商户是绝迹了,每到傍晚,便有一家一家的人扶老携幼,从各个城门洞里走出去,再不进来了。湘军在城内的奸细四处活动,威胁、利诱、造谣、哄骗,使尽了各种手段。不愿与天京共存亡的太平军兵士,也悄悄地削了头发,三五成群趁黑混出城,城内人员锐减,军民合起来不足四万。就是这对天国最为忠诚的近四万人,也渐渐地难以维系了。最主要的困难是缺粮。眼看到了收稻子的季节,可是天兵连城门也出不得,如何与清妖抢夺秋粮?洪仁玕向天王提出,在城内播种小麦、稻子、蔬菜,天京城有地有水有湖,种地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远水哪里解得近火,不出一个月,城里能吃的东西全都吃光了,被饥饿逼得走投无路的太平军将士们开始吃人。

    他们吃天京的居民,吃烟花之地的女子,吃所有路边饿死的“路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洪氏诸王们依然光鲜的衣着和依然红润的面颊。他们吃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就在李秀成和陈玉成都拿出了自己府中存粮供给将士的时候,以洪仁玕为首的“裙带王”们却没有半点的动作。洪仁玕对外声称自己已经家无余粮了,其余的洪姓王压根就不出来说半句话,而洪秀全呢,索性整天埋首宫中,理也不理他们。

    这样下去不行!紫金山顶的据点天保城被罗泽南攻陷之后,李秀成决定不能任由局势如此发展了。虽然天王已经不再信任他,可是他是天国的忠王,他要为天国尽最后的一分心力!与陈玉成、林绍璋等人商议之后,李秀成挺直了腰杆,走上金龙殿。他要向天王提出他最最不可能接受的方案:放弃天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