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六回 和光同尘(3)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九十六回 和光同尘(3)

    昨夜的刺客事件虽然有惊无险,一大清早,听说了这件事的随行官员却都已经拥到行宫来问安。兵部尚书景廉与神武军总帅罗泽南两人一同觐见,再三强烈请求奕訢将阅兵式暂且延后,等派出官兵在四围搜捕那两名逃逸的刺客之后再行继续。

    奕訢只是不允,摇头道:“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一日捉不到刺客,朕便在这里等候一日?”

    “奴才冒昧启奏皇上,何不索性取消了此次大阅?”景廉终究还是怕担责任的。

    “不行。”奕訢不假思索地否决掉这个提议。在这内乱外患交加之际,这场大规模的阅兵不光是单纯检阅新军的训练成果,而且内中含有一种对天下展示自己实力与信心的目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它的实际作用。奕訢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意外与失败,更别说突如其来地取消了。

    “君无戏言,阅兵既不可废止,亦不许延后。无论能否捕得二名反逆,明日七时正都要准时开始校阅。”奕訢并不怕什么刺客。不是悍不畏死,而是有恃无恐。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一两个人单枪匹马,想靠近他的身边都难,更别说动手刺杀了。就像昨夜,九个人进了行宫不久便给发现,当场击毙五个,活捉了两个,剩下那两个还是趁乱跳入湖里泅至对岸才得逃走的。

    再说,就算真有性命危险,他也不能在这时候打退堂鼓,否则岂不是当着新军将士威信扫地了一回?神武军一贯奉行以皇帝圣训彻底洗脑的政策,在所有将士的心目之中,奕訢本人就是一个最最英明神武的存在。如果叫他们知道皇上竟然因为惧怕两个毛贼而临时中止大阅,不大大地失望才怪。

    两人见劝不动皇帝,只得一同跪安。奕訢看着罗泽南走到门口,忽然把他叫住,问道:“仲岳你今年贵庚?”

    罗泽南连忙转身重新跪下,答道:“臣虚长五十三岁。”

    “唔,不算老。”奕訢露出放心的表情,点点头:“戎马生涯,可感吃力?”

    “臣报效圣恩,虽万死不辞。”罗泽南摘了大帽子,额头碰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官场中碰响头的恶习,就算罗泽南这等耿介之士也难免,奕訢不觉轻轻叹了一声。

    “起来说话。”叫小太监端来椅子给罗泽南坐下,奕訢思索着道:“当初朕为何一定要将新军交给你统带,不许你告老还乡,你可知道吗?”

    “臣恭沐圣恩,并不敢猜度皇上的意思。”罗泽南一向谨慎,他不知道奕訢突然提起往事是什么用意,自然不敢随口乱讲话。不过奕訢这么一说,倒让他记起不少陈年故事来,想当初恭王夺门政变,罗泽南迫于部下胁从和胡林翼的软硬兼施,不得不跟从他一同起事;后来奕訢坐稳了皇位,罗泽南一来生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二来是怀着对咸丰皇帝深深的歉疚之情,一时便想告老还乡,课读了此残生,可是却为奕訢所阻,定要他留在朝廷之中,亲眼看看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错了。一晃已经这么些年过去,罗泽南也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皇上突然说起这些,却又是什么意思?

    “朕记得清楚,当年你对胡林翼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朕问你,如今你可还是这么想的吗?不不不,别跪,就这么坐着说。”奕訢阻止又要起身下跪的罗泽南,和声道:“朕只是跟你叙旧,没别的,你别多心。”说着微微一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大概是卧佛寺背山面水、得天独厚的景致吧,来到这儿一天多,奕訢已经觉得心胸开阔了不少,在京里每天为政务琐事所困的疲劳也稍稍缓解。若是可以的话,他真想一辈子住在西山不走。

    “走,出去散步!闷在房子里,好生无趣。”奕訢突然来了兴致,定要罗泽南陪他去打靶。罗泽南违拗不得,只好召来自己的标兵亲卫紧紧跟随,连兵部的几位大员在内,一行人缓缰驰马,往专供皇帝使用的小跑马场而去。

    “刚才朕问你的话,可想到如何回答了?”奕訢还没忘记方才的话头,骑在马背上,偏头对落后半个马身的罗泽南问道。定煊带着一帮武卫营护卫,人人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地把奕訢夹在中间,那模样看上去着实有些可笑。

    “皇上,臣今时今日,仍是遵从圣人之教,有道则兼济天下,无道则独善其身。”罗泽南老老实实地说出了真话:“可是臣又以为,放眼寰宇,国求强、民求富才是真正的大道,皇上既然可以为此不计毁誉,臣一身荣辱,又能算得什么?臣这一生,总是追随皇上鞍马,至死无悔。罗泽南素来老成,难得有如此动感情的话出口,听得奕訢也不禁有些唏嘘了。

    “不错。人活一世,不过七十,我死之后如何,非我所能理会;但只要活着一天,便做一天的事情,这不也挺有趣的么?”奕訢挥起马鞭,抽打着路旁尺把高的野草,笑道:“人说官场中追逐的不过名利二字,你既不图名,朕便给你厚利如何?”

    罗泽南一呆,不知道皇上说些什么,忍不住道:“国帑不丰,臣不敢假公谋私。”

    “哈哈!谁教你假公谋私来着!”奕訢笑起来:“朕过几天就要明发上谕,往后凡是立功的官兵,除了原先该有的奖赏提升之外,按着所立之功等级不同,朕额外再奖给各地路、矿的官营股份,让他们年年分取红利。这样不好么?”

    “……?”罗泽南十分疑惑,现在全国各省一共设立了十家煤铁分公司,三家铁路分公司,统归大清路矿公司管辖,其中不但有朝廷注入的官股,也积极地对民间招募私人股份,不过成效不是很好就是了。现在皇上突然说要拿官股充当军功奖项,不知是何意?若说国库已经不足以负担军费开支,那应当以股份取代现银奖赏,而不是额外赐给才对?

    “其实现在各处矿山都是盈利的。”奕訢拂去粘在衣襟上的一片草叶:“京平铁路眼下仍是主要供给官用,等不久之后转为官民两用,也可赚取不少运费。另两条苏沪铁路、卢阳铁路,至多后年春天便可通车,到时候也是官民两用,赔钱定然不至于。只是地方土豪蒙昧,有了钱宁可攥在手里发霉,宁可拿去盖房子买地,也不愿用来投资生钱。”卢阳铁路是前不久刚破土动工的,其中吸收了大概百分之十左右的外资,用美国技师监督建造,计划是从卢沟桥一直筑到山西阳城。这条铁路一旦竣工,与京平路联系起来,便可将山西出产的煤炭一直运到海边,然后转输南方了。

    “朕之所以要拿股份白白送人,一来是激励兵士奋勇作战;二来若论来自五湖四海,莫过于神武军最甚。朕要借着他们的口,把矿股赚钱这个道理传布天下,让各处富绅全都知道。”只要是人,都有从众心理,听说自己身边从前吃兵粮过活的穷小子靠着矿山股份发家致富,那些真正的有钱人难道还能坐得住吗?不过在那之前,得加紧完善开矿方面的立法,陕西那种矿案,奕訢再也不愿意看到下一次了。现在这些事情正交由刑部和崇文学堂专修法律的学生在办着,不光是矿山出租,还有括地、雇工等等方面的制度,最好都能归在一部开矿条例之中。

    君主**之下,要想实现法治固然是痴人说梦,然而以法制取代人治却是必要的。从前的大清律例,只是一部“治民”的法,而不是“治国”的法,满篇皆是犯何罪当论何刑,至于指导庶民如何自强求富的,可说一条也没有。这几年来实业大兴,各地除了官办的矿业、工业之外,也有许多私人起来办厂,然而却在官府盘剥、地方歧视的夹缝中生存得很是艰难。奕訢希望能够通过几部新条例的颁布,稍稍缓解一下新生资本面临的这种困境。

    君臣两人谈兴甚浓,很快便到了跑马场。早有先行的官兵在场中架起草人标靶,奕訢跳下马来,笑道:“朕也有年头没摸过枪了,现在军中所用的是雪村己未式吧?”

    “回皇上,正是。”罗泽南一面招手令亲兵送上一杆沉甸甸的步枪来,亲自双手捧给奕訢,一面回答道。雪村己未式是在徐寿生前所研制的第一批后装枪“雪村丁卯式”基础上,由后人合力加以改良而成的,他的儿子徐建寅也有份参与,为了纪念徐寿,所以沿用前名,只是将后缀干支略改而已。比起装填速度慢、炸膛率高的丁卯式来,己未式的进步可说一日千里,不光几乎完全消除了炸膛,而且装弹的速度比原先快了数倍,更可以卧姿充填子弹,大大降低了装弹时候暴露目标被敌人击中的风险。只不过后膛枪比原先所用的前膛枪造价高上五六倍,所以神武军中也只是十分之二三的精锐部队才在去年春天换装己未式后装枪,其余的仍是沿用旧装。

    奕訢端起枪来,听着罗泽南解说用法,瞄准了草人一枪放去。他连放连装,很快打了二十几枪,才喝令护卫把草人抬到近前来看。这一看之下,君臣二人不由得相视而笑:只见标靶上只着了四五个弹孔,余下的子弹全都脱靶,不知飞在哪里去了。

    “果然业精于勤荒于嬉,朕的枪法是有年头没练过的了。”奕訢苦笑:“忙啊!从前还跟宫里的护卫练刀、打拳,现在是一睁开眼就有一大堆的折子在等着,简直要命!”

    “唔,对了,现在枪炮局的总办,朕记得是丁拱辰?此人才具如何?”奕訢转回头问兵部尚书景廉。丁氏是福建回子,早几年奕訢在全国大肆搜罗格致人才的时候,他向当地总督毛遂自荐,后来便入制造局任职。制造局总办戴煦欣赏他在军械制造上的才具,叫他主管整个枪炮车间。上次九部整改之后,制造局归于工部,军火研发与生产这一块分出来直接归兵部管辖,四品道的总办就以丁拱辰充任了。

    “回皇上,丁道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殚精竭虑,以局为家,上月奴才看过他的月报,说是连发火枪已经略显眉目,请求再行拨款,奴才移文度支部,为他请了五万元的款子。”景廉是读书人出身,记性甚好,奕訢一问,他便一五一十地答了出来。

    “五万元有些少。若真能造出合用的连发枪来,哪怕一百万一千万也不嫌多。这件事你盯着点,有什么进境,立刻报朕知道。”奕訢想了想,吩咐景廉回京之后再与户部磋商,追加一笔三十万元给枪炮局,作为连发火枪的专项经费。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装备自动连发步枪,如果丁拱辰他们能抢下这个先,神武军就真的让人不敢小看了。这么一想,奕訢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如果这次阅兵的时候能够拿连发火枪的雏形在外国人面前显摆一下,好歹也可以吓唬他们一番啊。

    正谈论间,忽然一阵马蹄骤响,一骑远远飞奔而来,从服色上瞧,乃是武卫营的一个校尉。那校尉跑到面前,跪参了圣驾,便道:“奴才启奏皇上,穆副统领已经审出刺客的身份,特着奴才来禀报皇上!”穆副统领便是武卫营的副统领穆赤云登嘉措,定煊把审讯刺客的事情交了给他去办。

    “哦?审出来了?”奕訢没料到会这么快。亡命徒是这么轻易招供的么?

    “是什么人?”定煊急切地问道。

    “回皇上,回定统领,穆副统领并不曾告诉小人详情,只是叫小人带供词来呈请皇上御览。”此案乃是钦案,穆赤不与这个小校尉多说也是情理之中,奕訢点点头,叫他把供词送上来。

    “着!”那校尉应了一声,从地下站起身来,在腰间挂着的革囊中取出厚厚一叠卷宗,双手捧着走到奕訢面前。

    忽然间在场的众人只觉寒光一闪,定煊蓦地怒喝一声,飞身跃前,都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经赫然见那校尉缩成一团昏晕在地,被定煊伏虎势牢牢压着,身边犹自丢着一柄利刃。

    群臣愣了片刻,直到有人脱口惊叫,这才回过神来:皇上再度遇刺!目光不由得齐刷刷地向奕訢看去,只见他脸色苍白地按住左肋,衣衫全都给血浸透,神情却是十分镇定,大声道:“皮肉之伤而已,不可骚动!罗泽南全权统理一切,有意图不轨者先斩后奏,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