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百零三回 战和之间

作品:《鬼子六大传

    二百零三回 战和之间

    大清国的统治重心,几乎在一夜之间从京师移到了西山。正准备起驾回京的皇帝,昨天夜间接到大沽开战的消息,当即伤发吐血,被随行太医禁止行动,于是只得急诏留京主持政务的几位重臣与军谘局一干委员人等尽数连夜赶赴西山,商讨军政要务。

    卧佛寺行宫中骤然多了许多大员,车马往来,很是热闹,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巡警处士兵也增加了二倍有余,他们穿着黑色制服往来巡查,虽然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大家毕竟在宫里当值久了,对于这样不寻常的状况难免都有些敏感,一轮班退值下来,就窃窃地议论起时事来。

    奕訢的脸色很难看,为了镇痛,他刚刚不得已命令合信用了古柯碱,此刻觉得有些浑身发热,胃里直犯恶心。

    “一定不能变成大战,绝对不行!”奕訢一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但是,要能战才能和,一味怕了洋人,只有一味招来洋人揍我们!”他拿起直隶总督李鹤年的急奏:“大沽海面上水师大败,炮台却打得不错,虽然最后还是让英军登陆了,不过我们也击伤了他八艘炮舰,其中两艘沉没,一共打死打伤洋兵五十多人,不亏本,一点也不亏本!”

    “不过,现在洋兵已经在大沽登陆,往后的事情只能仰赖陆地上的防线了。大沽那边水师所属的步兵暂且还可以顶个一阵子,杨村、北仓这两条炮兵防线各有两个炮营与两个步兵营防守,绝对不能给朕出了岔子,否则从营官往上一层层撤职查办,听懂了没有,罗泽南?”奕訢用目光示意站在一边眉头紧锁的神武军上将罗泽南。

    “着,臣领旨。”罗泽南并不多话,他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是多余的,非但皇帝不能容许杨村、北仓有失,连他罗泽南也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出现。

    “嗯。一旦杨村也失守,那么……”奕訢双目扫视一番,最后眼光落在军谘委员刘蓉身上:“你说。”刘蓉以前也是湘军的人,胡林翼力荐他的军事才能,奕訢便把他从兵部擢入军谘局做了一个委员。

    “是。臣以为,北仓和杨村两处都有运河为屏障,加之布置的火力甚猛,并非那么容易突破。若是洋兵连这两处防线也可攻破的话,再战已无意义,不如讲和。”刘蓉一语,石破天惊,众人全都变了脸色。这还得了,皇帝问如何战,他却在那里大谈求和,岂不要惹得龙颜大怒?只有胡林翼跟曹毓瑛两人容色不改,胡林翼静静地拨弄着胸前一颗朝珠,曹毓瑛却索性低着头眯着眼养起神来。

    “嘿,真给朕出了个好主意!”奕訢冷笑一声,转向群臣:“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只听皇帝怒喝一声:“混帐!”

    “你们……”奕訢一时气噎,停了半天才说得出话:“你们没想过,战胜而和,才可以谋得几年清静,战败而和,只有为人刀俎上的鱼肉,强迫签约,后患无穷?”

    “皇上。”一片鸦雀无声之中,胡林翼终于出面说话了:“皇上可还记得那日对臣说过的话。”

    “朕对你说什么了?”奕訢还有点气没消。

    “皇上说,今日之忍,是为了将来可以无须再忍,是为了子孙后代不至于受我等今日所受之耻。”胡林翼跪了下来:“皇上请勿忘记了当日之言。”

    “……”奕訢看着胡林翼微白的鬓角,有些潮红的脸颊。他也老了……这几年下来,他们都老了。

    “朕知道。但是现在情势不容得我们输啊。”奕訢忽然感觉浑身无力:“一输之后,必定是签约赔款,如今的国库实在吃不起一赔!朕也清楚条约是非签不可,朕现在只希望是胜约而不是败约,你明白吗?”

    “臣明白。但是皇上可又明白,这一战我们就算在直隶胜了,在广州、在上海、在福建,也都毫无取胜之道?”胡林翼终于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确实如此,与直隶的防守力量相比而言,广州这些地方仍是由旧八旗和绿营驻守的,那些**的军队,在英军的炮火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早在二十年前大家就已经见识过他们的惨状了。

    胡林翼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一旦两国全面开战,就算能够阻挡住英军在直隶省的攻势,一旦对方转而以广州等地为突破口,那就绝无胜算了。

    “怕他作甚?!”奕訢突然冷笑:“英吉利国有多少人?我们大清有多少人?朕就容得他去占两广、福建、江西,他占得过来么?!”

    “现今我国精锐尽在直隶,对方又何尝不是!广东地大,就算广州省城陷落,对方必也只有扶持傀儡加以治理,绝不可能挥兵直掠全省。至于福建等处也都是一般。我只须在直隶集中兵力将洋兵的主力击溃,便算胜了这一仗!反过来说,我国朝廷乃在京师,洋鬼子想胁迫朕这个皇帝,就非得在直隶取胜不可!难道不是?”奕訢一番连珠炮一样的问话,一时打得群臣回答不得。

    “既然皇上求胜之心已决,臣请皇上,御驾亲征。”胡林翼俯首在地下用力磕了一个头。

    连同奕訢在内,屋里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谁也没料到一向老成稳重的胡林翼竟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大大冒险的建议。

    曹毓瑛第一个跪下反对:“皇上不可!君主乃是立国之本,应当坐镇京师以策万全,岂有亲冒矢石、自犯险地之理?皇上千万不可!”胡林翼从旁瞟了他一眼,并不说话。跟着曹毓瑛的声音,一片反对之声轰然响起,吵得奕訢直头痛。

    “行了!都停下!”他蓦然一拍桌子,众人登时住口,屋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

    “胡林翼。”奕訢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己的左膀右臂:“你这么说,有什么理由?不妨说出来听听。若真有道理,朕就依了你的又何妨,不过亲征罢了,当年太祖开国,还不是一样的身先士卒?”

    “着。”胡林翼得了奕訢两句鼓励,便把下面的话说下去:“两军相逢勇者胜,神武军向来尊崇皇上,如果得知皇上亲征的消息,一定能够士气百倍,所向披靡。”

    “……不对。”奕訢凝视了他半天:“绝非如此。这不是你胡林翼说的话。你告诉朕,到底为什么要亲征?”

    胡林翼却只叩头,无论如何再不说话了。奕訢皱眉沉思片刻,喝令其他人全部出去,只留胡林翼一个,这才又问道:“现在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你可对朕直说。”

    “皇上。”胡林翼终于肯说实话,跪在地下抬头看了看奕訢:“皇上以武立国,臣以为乃是重振我大清开国雄风的好事。但是皇上有没有想过,光是提高武将的品级俸禄,并不足以开启民众尚武的精神?新军年年招募兵员,可是年年都只有一些过不下日子去的流民应募,彼等只是走投无路,以当兵为饭碗而已,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存着功业报效之心?”

    “你说的没错。可是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懦弱的民风乃是千百年来堆积而成,岂是一两年间可以改变的?”奕訢突然想到什么:“你要朕以身作则,开这个尚武的先河、表率?”

    “是。”胡林翼又磕了一个头:“我大清御驾亲征之举,自高宗纯皇帝征哈密以来便再未有,武功衰落,也自那时开始。皇上效法祖宗,一定能得将领的爱戴,也必有感召士子投笔从戎之效。一次亲征,胜似千百道诏书,此良机十分难得,请皇上勿要错过。”

    “你这……”奕訢不知道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胡林翼,愣了半天才道:“你这是不是太迂了点?”

    “臣并不迂。皇上可知而今武人从文者多,文人从武者少?为将者不单要弓马枪炮娴熟,上阵拼杀不惧生死,更要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如此才是大将之才。不读书者不堪为将啊皇上。”

    “嘿……”奕訢忽然又想冷笑了。他实在没料到连胡林翼也有这种武将文臣化的想法。

    “大清开国之初,可有几个亲王读书识字?前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可识字?”

    “皇上,如今与从前早已不同,皇上为何屡屡派遣人员出国就军官学校留学?此与臣所说本是一理也。不学外国者无以强兵,然而连中华兵略亦不通者,又如何能够学得好外国?欲求能通古今中外之将才,则非自文人中拔擢不可,武人幼不学书,为偏将兵弁则可,为一军主帅却断断不行。”胡林翼侃侃而谈,烛火跳动,映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神,奕訢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