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传言与谎言

作品:《三千纪

    大陆历三○八年四月二日,还是三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是什么确切的时间。

    岁月偶尔停下了脚步,赋予我以欢乐与愉悦,虽然它有点短暂与混乱。战争,那个千里外即将爆发的一切,我已经闻到了那种气息。荣耀、牺牲与勇气,装点得它是那么眩目。即便有人依旧在责问着战争的残酷,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却以独有的狂暴掩盖了一切。可不是么,印莱特城里落魄的贵族们已经躁动不安,祈望以战场的荣耀来改变命运。伊莎曾经在我跟前咏诵着那些充满勇气的诗句,在那开头常有这么一句:“谨以此献于圣女月儿兰公主殿下。”

    这是你的选择,月儿兰,你已经决定了留下来。虽然这个决定是伊莎……我的伊莎因为冲动而给予的。可无论如何你已经决定了,那么就去面对它。那不会很难,至少不会比血崩与几个月的疼痛更难面对,而且生活总是这样。

    春天下午的暖阳照射在林立的石柱上,在斑驳地面上映出如秋日一样的色泽与玛雅古琴的韵律一样的影子。那真象是正在等待着被拨弄的琴弦,我走在其中,影子一轮又一轮折射在白色圣袍上,宛如很久以前费尔纳兰演奏过的一曲月光谐奏曲。开始是些微的不安,沉寂,沉寂,成了月光下凝冻不变的潭水。如果伊莎在就好了,她应该能听懂这曲乐声。主殿之内空无一人,连侍卫也没有一个。莫桑克图大师只是微笑着引着我走在前面,穿越了主殿、附厅与后殿,在山崖前一个装点着古老而优雅雕刻的八角石楼门前停住脚步:“去吧,孩子。”孩子,这个称谓让我心里不禁有股暖意。

    我点了点头。可里面依旧空无一人,除了墙壁上古老的装点,简朴得令人吃惊,也使得房间比外面看起来空旷的多。紫杉木书案上堆满了羊皮卷,高背椅子侧着,似乎主人刚刚从这儿离开。

    “在你右手有一个小小的石梯。”衰老而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查询与疑惑,顺着声音我找到了一个同样衰老的气息,在上面的楼梯口子上。它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见你,或者说是让你看见我,直到有人告诉我——你经历过更可怕的事情。楼梯有点狭小,不过很扎实。上来吧,月儿兰,让我看看你。”这便是名震欧卡亚大陆的印莱特领主?在我顺着石阶盘旋而上时,说话的人带着喘息与轻微的咳嗽慢慢走开了。我还在疑惑着:这真的是那个我印象中充满力量,让默克桑斯教皇都感到不安的人?

    八角楼的二层比下面要小得多,每个方向上都开着小小的窗户,厚重的帷幔拉开了,透进来的光线充足。可还是有种奇怪的味道,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领主全身都裹着大氅,佝偻在一角阴影中的椅子上,仅露出的眼睛中充满了惊奇而其他一些复杂的东西——可没有什么让我不安的方面。他指了指身侧的另外一张椅子:“我不能和你一样呆在阳光下,月儿兰。莫桑克图认为我完全不用为是否会惊吓了你而疑虑,也不会认为这是神灵对我的诅咒。”他抽动着揭开大氅一角,露出一只手来。

    一只满是黄脓与累累疥疤的手!

    我听说过它,那被各个大陆上的人们认为是神灵最严厉的惩罚!在另外一个大陆上,这样的人们都要被焚烧!欧卡亚大陆也是如此么?这便是领主常年隐居,伊莎很少提及她父亲的原因?但是连魔法的咒语也与神灵无关,何况是它?可即便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少有书籍提及它,我所知道的都说它不能见到阳光,不能接触自由的风。

    “我从你眼里看不到害怕与恐惧,月儿兰。”眼前的人现在是这么普通,让我没有办法将他和领主联系起来。他轻轻遮住了手,只露出双淡然的眼睛——与亚克的神情很象:“这是印莱特的秘密。人们不会认为一个受到诅咒的人与家族有权利拥有领地。”

    “您不应该打开窗户,这对您的病不好。”

    “病!”领主笑了起来:“一个令人欣慰的说法,非常聪明——回避了神灵的权威而且表达了恰当的关切。正如腾哥将军所言,你值得印莱特的信任。可我还有一个疑问。赤焰山认为神灵主宰了人们的一切,生老病死,包括我现在。神灵让我在这个城堡里躲藏了十四年,让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伊莎贝尔与菲尔,而不是象其他的父母那样。这难道不是惩罚?”

    “我不知道。可我觉得神灵之所以是神灵,不应该是力量,不应该是征服,不应该是战争或者惩罚。”

    “让人意外,真让人意外。”印莱特领主重复了一遍,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你说的很对,神灵假如是神灵的话应该是一种无所不在的信仰,力量只能让人畏惧而从不能真正征服人的内心。关键就在这里。赤焰山之所以让人心中怀有感念,主要是因为人们认为他们掌握着控制疾病的神灵语言。魔法在一般人眼中仍然是神灵的语言,只有它才能让人健康如初。除此之外,人们更多是对于生、死与老的畏惧,而这些连赤焰山也无法控制。”

    我有些不解,不过在之前的那些疑虑都消失了。和传言中的不一样,我所见到的这些领主们包括默克桑斯大长老都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的“伯父”此刻所说的话显然能让我更加认同一些。我说:“因此他们要修改圣典,将一切归功于那些神灵,并让人们相信他们是最接近神灵的人?”

    “显然我们的默克桑斯教皇也意识到了这点。自从三百年前凡度东征以来,赤焰山的地位就大不如前。而阿哥诺提卡的出现与创建的魔法学院更是直接让人们知道魔法不仅仅是赤焰山所有,更不是接近神灵的标志。月儿兰,欧卡亚大陆正面临一场浩劫,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暗时期,比几百年前的那次战争还要黑暗。人们常说谎言被重复了一百遍之后就会成为真理,对于《圣典》来说远远不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它是谎言!消灭一个国家只要几年时间,可要让一个国家、一个大陆的人都相信这样的谎言也许就需要几十几百年。几十几百年的专横、压制、愚昧,只有这样才能让这样的谎言成为真理,相信我,我看到了。摩尔德加老狼也看到了,因此他屈服了。作为一名欧卡亚的领主,现在我该怎么做?或者说,我们该怎么做!”

    这个阴影中佝偻着身躯的人的询问,更象是一种宣言。他的声音依旧平缓低沉而沙哑,可看着我的眼睛却有一种光芒,象是在问我——你会屈服吗?如同其他人一样?!不,我永远不会,我在这里,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欧卡亚人,与亚里巴桑人一样,对于我而言。可对于亚克与伊莎而言呢?领主看着我的神情,就如我是一个拥有同样力量与地位的人,可我不是……不是。我能做什么,这应该由他来告诉我。

    “我已经看到了答案。”领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摩尔德加发生了许多事情。黑暗中人们的举止总有点鬼鬼祟祟,可我觉得更应该受到责问的是黑暗以及造成黑暗的原因,而不是人们的举止。不要责问岩石下小草为何长得歪歪扭扭,应该责问岩石。不要责问寒风中的六--&网--,又细碎繁杂得没有一件可以抓住它。该死的,该死的!我该说点什么!本来就该这样——这句话很久以前我已经说过了,在高岗高地的戈苏湖。 “对不起,月儿兰小姐。我保护不了你了。” 那位精灵族希斯塔曾这么说过。那时候他眼中的眼神和现在的伊莎一样。

    这不对,该我来保护她,我的伊莎。可……原来我是这么蠢笨,而记忆中的蕾丝居然那么快乐……难以置信。我只得实话实说:“伊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下子摸不着头绪。我想,也许是因为有些人的原因。有些人当人们接近时只会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举止,想着这个人并没有什么。而离开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他们的与众不同,越是远了越是能看清楚。”

    “听起来,你是想用嫉妒引开我的注意。”伊莎摇了摇头:“可这不管用。而且我愿意原谅你,因为你说的很对。我得承认他的确有这种光芒,虽然按照贵族的眼光来看他并不英俊,也并不如何特别,甚至没有美妙得引人入胜的谈吐。我承认,亚克是有这种力量——如果不是有你,我想我都会喜欢他。”

    毫无防备地听到这个名字让我吃了一惊:“我说的……是你的父亲。”

    “噢!神灵!”伊莎脸上腾起了两朵红晕——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她这个模样。她举起一只手想要赶跑什么一样胡乱挥了挥:“见鬼的嫉妒,它还是让我上了当!好吧,这是我咎由自取。不过这至少说明了一点,他们具有相同的特别之处——这么想可以让我自我安慰一下。母亲,您看到了。她其实很狡猾,不但诱惑了我,而且还让我承认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虽然那只是一块墓碑,虽然周围和外面都没有人,可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仿佛真的在倾诉着委屈。压在心底的荒谬与难堪不由全都翻腾出来,让我说不出话!

    “你的样子告诉我,现在我们扯平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伊莎象是真的做了什么调皮的事情一样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她是世界上最善良和蔼的人。她一定会说:‘欧卡亚大陆上,有什么比我的伊莎的快乐幸福更重要?’所以,她会喜欢你。”

    但愿如此。但愿世间有一个灵魂的居所,也许那样的话她能理解。喜欢?她会喜欢我吗?不,除非伊莎能快乐幸福……或许这样可以。或许这样,她可以理解我。蕾丝呢?也许她们正在一起,在那个灵魂的居所。天哪!我在想什么呢?!伊莎的气息吹拂在耳朵里,痒痒的。不知为何心逐渐安宁下来,让一句话自然而然出了口:“伊莎,我爱你。”

    有一刹那我以为她并没有听见。美丽的脸庞就停留在那儿松懈下来,闭上了眼睛,满是疲倦、憔悴,让我心疼!我多么想让她就那样靠在我的肩膀上,可转眼间,她抬头时又是的满脸俏皮与勃勃生气!她跳了起来,用手掩着额头急匆匆地来回踱步:“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没有头绪。父亲说将军会保护你,即使在斯巴达斯特隘口也不会有事。他认为没有一个欧卡亚人敢公然伤害你。莫桑克图老师带来了你的灵石,月儿兰,他喜欢你每天早上出去修炼时候样子,他说多一些能力更加能够帮助你。我……我该做点什么。你帮助过约纳人,他们会和印莱特人一起来保护你……我应该给达丁舅舅带个口讯。让我再想想……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多……更多……其实,我的父亲请你原谅——他无法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你瞧,我居然把这给忘记了。”

    “伊莎,伊莎。”我没有办法打断她,只能轻轻地呼唤着。我不能说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能说愿意秉着灵魂发誓让她快乐——那只会增加她的内疚。思绪慢慢清晰起来,让我很容易地找到几条理由:“我相信你父亲的判断。与约纳、摩尔德加相比,与亚里巴桑大陆我所经过的地方相比,印莱特人更坦率、真诚与快乐。人们爱戴你的父亲,也喜欢你和菲尔。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在去年冬冻后的第二天我已经见过你了,在猎人站。猎人们都为自己是印莱特人而自豪。况且过去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舒适的时光,我从来没有想过能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很高兴能为此做些事情。”

    “可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不,伊莎。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或者仅仅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这不一样。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现在我害怕的是做得不够好。”

    她停下脚步有些古怪地看着我。

    “怎么了?”

    伊莎摇摇头:“你让人迷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嫉妒,我发誓。欧卡亚大陆每个角落的人都在谈论你,从农舍到宫殿,从领主到士兵。神秘、羞涩、沉静、忧伤……”

    “那还不如说是古怪、呆滞、木纳。”

    “这不对,我可不允许你这么侮辱我的爱人,因为我了解她。”她抗议起来:“我承认刚才她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可我知道那就是她。我敢打赌,我了解她甚至超过她自己。她是一个倔强的人,真正的坚韧、纯洁与高尚。我该劝说她不要对自己那么苛刻。我在担心,月儿兰。因为我知道假如有一天命运让她在妥协和坚持、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中选择时,为了内心的安宁她会选择伤害自己。为了内心的安宁——她居然不认为这是多么高贵的品质!糟透了,我不应该说这些,这是在纵容她。更糟糕的是,我就是因此而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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