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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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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星回抱着脑袋没吭声,怕稍一分心,心里那一缕捉摸不定的灵感就会消逝。见其摆出少有的严肃与认真,孟不秋不敢惊扰,随手捉了把剪子,将燃尽的灯芯剪掉,又添满灯油,随后支颐入定,直至平静的水面印出两人沉思的侧颜。

    巫术蛊毒可谓白氏在滇南发家之根本,而医毒从来不分家,白星回想起小时候,自己和巫盼曾一道跟巫彭老头一块儿学过认药,巫盼长他十来岁,当时自己不肯好好学,她便想了个妙招,哄他说每一种药都有独特的含义,譬如:当归,当归,则为应当归来;远志,远志,则应志向高远。

    孟不秋坐在一旁,提笔替他默写。

    “车前草。”

    “决明子。”

    “黄芪”

    ……

    白星回没有左黯黯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能记下的,都是些寻常便能见到的药材,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留人印象深刻的花草。

    他想,总有一种是这味道,只要念到那个名字,他就能想起来,就好比有一年,他同兄长一道去山里摘野桑葚,吃得满嘴流紫,而后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至今他再吃桑葚,都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甚至还能闻到雨后草木舒张的清香。

    他又继续背道——

    “白芷。“

    “五味子。”

    ……

    “阿魏。”

    阿魏?

    对,就是阿魏的臭味!

    白星回激动地一把握住孟不秋的手:“是阿魏,阿魏!我记得巫彭说过,这种药材奇臭无比,可惜当时手头没有,就没拿出来祸害,但巫盼姊姊把这事儿一直放在心里,过后两年,她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一块,偷偷塞在我枕头下,我当时给熏得差点没把房顶给掀喽!难怪我方才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时间错位,一时让我没对上号!不过,你说,这阿魏是什么含义呐?”

    刹那间,四面的景物被拉远,床榻、宝架、瓶子、卷帘浑然扭曲,白星回坐地却觉天旋地转,于是把手轻放在胸口,把持住自己激动的心。

    他知道自己离答案已经很近,于是不断重复药材的名字——

    “阿魏。”

    “阿魏?”

    孟不秋先是给他一拽,笔尖给拉脱到案上,而后静思片刻,又落下墨渍一团。好好一副字,出了败笔,他干脆将尾笔甩得极度随意潇洒,横跨半张纸片,挥手将断掉的笔头扔进水盆之中,墨花化开。

    “咚隆”一声入水,白星回如梦初醒,喊了出来——

    “阿那奚,危!”

    说完,他起身去喊都卢,不必再将葫芦送出去。

    下毒既是传递危险之意,孟不秋便推测道:“这样一切都能解释得通,她确有歹念,符合我们先前所论证的,但进宫这些日子,因为避而不见,她并不知道你就是大王子,所以在夜宴之中见到你时颇觉惊讶,你道出巫盼之名企图拉拢关系时,她未尝没惦念那分情谊,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以此下下策,向你传递消息——她不希望你卷进这危险中来。”

    白星回拍掌,附和道:“巫盼姊姊一定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不秋哥,你说会是什么事呢?”

    孟不秋冷笑一声:“左右不过杀人事。”

    “杀人?”

    白星回先是一懵,随后茅塞顿开——

    石碑!风洞里的石碑!灭族!

    她想要报仇!

    “誓杀昆拓,以血为奠,祭告族人!”白星回将碑上的内容背了出来,“你还没找过来,我们还没跟那个无脸男人动手前,我在山中看到一块石碑!哎呀,看我糊涂得,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我当时还想着回去跟都卢确认我那便宜老爹的大名来着!”

    他没放在心上,是因为后来遇上一串子的事,又是打架,又是逃命,又与无恙子说到美人姹女,稀里糊涂把这几个人都弄混了。

    “巫盼就是子兰歇,子兰歇就是孔雀王妃,他要杀昆拓,盘越王大名正是昆拓,难不成她与盘越王族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白星回思路如泉涌,拉上孟不秋问东问西根本停不下来,一会言之凿凿,一会又将推论推翻,“不对不对,盘越王病重,以她的身份,毫不夸张地说,足有一万种机会可以动手,为何迟迟隐而不发?”

    “被怀柔?她对盘越王动了真情?还是她发现这当中另有隐情?”

    孟不秋嘴唇翕张,正要接话,白星回又自问自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孟不秋只能抄着手,好笑又无奈地望着他,听他唠叨:“对,对对对,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别国去灭族,而且灭族总要有目的。掠夺资源?不像,那儿有个屁的资源,把无恙子劫过去当吉祥物还差不多。”

    “那是为了美人?但按巫盼姊姊在滇南待的时间看,她离开孔雀潭的时候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除非昆拓口味独特,而且她是三年前才入宫的,之前南方诸国只有一个美人,不是她,抢她不如去抢姹女。何况,昆拓若为美人,首先得得闻美人之名,或者二人曾见过,但地跨两国那么远,不合理!再者,都卢说过,王上是还俗继位,在那之前他可是个苦修之人!”

    “奇怪!真是奇也怪哉!”

    孟不秋沉吟片刻,推测道:“或许她在等待机会。你这么想,有一个人同你有血海深仇,但这个人快死了,甚至根本不用你动手,你为了这一日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付出血汗艰辛,死亡已不能满足复仇的快感,这时,你所需要的是更有效的排解。”

    白星回纳罕:“更有效的排解?迁怒?”

    “不全是,”孟不秋摆手,道,“人的精力有限,从前只够对付一个,最重要的那个,而今形势变换,或可博弈,这时候仇恨自然会向外辐射,所牵连的人一个都跑不脱。何况,昆拓为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总有人是他的刀吧,那这把刀会是谁呢?”

    白星回打了个哆嗦,道出猜想:“你是说……大将军?”

    “如果是你,现在有机会既能报仇,还能霸占敌人坐拥的一切,你会怎么选?”孟不秋顿了顿,似是讥嘲,似是蔑笑,“当然,这条路并不轻松,大将军不会令其如愿。他军功盖世,本身盯着昆拓一举一动,他会不清楚当中的制衡?他自是也盯着孔雀王妃,你别忘了,我们进王城第一日,便有传闻言,是孔雀王妃害死了王后兰含。”

    孟不秋的话渐渐不带任何感情,固执地从不称呼孔雀王妃为巫盼,并非他不相信这一身份,而是他十分清醒地认识到,人的身份随环境而改变,在其位谋其政,绝不能单一而视。但他对白星回这种混淆人情与现实的行为,也并不排斥,甚至小心呵护,毕竟人活于世,很难做到事事温情以待,却都希望世间温情待我。

    自己可以做恶人、薄凉人、操刀人,也要守住小白心里的那一分温暖的人情味。

    至此,孟不秋长叹一声:“若她当真为祸朝纲,也怕不能全身而退吧,无论如何,一个母亲和一个孑然一身的复仇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立场与心态。”

    ——

    汉时未央宫中有一处殿宇名为椒房,乃皇后之居所,子兰歇在滇南时听不少汉人游商提到过,入宫以后,便哀求昆拓大兴土木,以椒花粉墙,也为她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室,取意花椒多子,也暗合取代之心。

    清风徐来时,巍峨的宫殿散发芳香,但不少宫人不适那味道,时常喷嚏连连。

    偶尔抬头,目光迎上盘越国独有的壁立漆画,色彩斑斓夺目,藏于四下乱飞的金丝帐缦中,瑰丽气派与不伦不类之中,总使人目眩神迷。

    子兰歇坐在三十位绣娘重工赶制贺满月的巨幅绣画下,手摇小床,发呆出神。

    贴身宫女好几次呈上汤食唤她她都不应,只能尴尬地立在一旁等候,好容易等到王妃缓慢扭转身子去托碗,汤汁却不慎溅在虎口上,子兰歇下意识一把推开。

    陶碗飞落,碎了一地,宫女当即跪地求饶,子兰歇抚着发慌的心口,惴惴不平,瞪过去一眼。

    “王妃饶命,饶命!”

    哭喊的声量渐响,子兰歇鬓角青筋凸跳,像一万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她只觉得吵闹烦躁,但除去手指落在太阳穴上揉搓,并无别的动作。

    可那宫女缺了几分眼色,又为她从前嚣张暴虐的行为所震慑,见其未表态,一边磕头一边膝行上前,去抱她的腿。

    一瞬间,子兰歇如点燃的炮仗,跳了起来,大声呼喝:“来人,给本宫拖出去!拖出去!别让本宫再看到她!”

    侍卫入内,面无表情把人拖走,门外求饶的哭声扬起一阵,很快湮灭,再无动静。

    面如土色的宫人不敢叨扰,轰散而出,内室沉沉死寂,子兰歇跌坐在地,撇了一眼小床里的羌央。孩子醒来,并没有哭闹,而是含着手指,在襁褓里笑得香甜,全然不知一条鲜活的生命刚刚逝去,还激动地用沾满唾沫的手去捧母亲的脸。

    ——自己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然扭曲,起初还能自我麻痹,非常时刻当行非常手段,但现今却慌恐害怕,为了复仇,自己也变成了草菅人命,手染鲜血之人。

    子兰歇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这样才能获得信念与动力,安下心来。

    挣扎中,她的内心忽然爆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宠妃就该有宠妃的样子,不骗过自己,又怎能骗过旁人,你以为你是来做甚么的?你是来复仇的!这里的人不会真的对你好,杀你不过如碾蚁,就像当初灭杀你的族人时一样,千里之外,只需一道手令。”

    子兰歇痴笑起来。

    所谓灭族,竟只是为了一本《造化功》,实在可笑!

    都说盘越有三宝:星月菩提锥、琉璃牙章,与《造化功》。什么功法失传,全是无耻借口,《造化功》本就不属于盘越王族,而是世代都由居于盘越国境内的迦摩族所有!可是,即便他们迁徙离境,也无法阻止贪婪的王将其据为己有!

    他们将人命当成什么!

    与一本死物殉葬!

    其实,白星回和孟不秋都猜错了,或者说,将一切复杂化——

    直到三年前回到盘越国,子兰歇都不知道谁是主导这一切的凶手,她只晓得杀手从盘越潜入孔雀潭,但能不惊动无恙子和哀牢国的军队,势力毋庸置疑,能有这个本事的身份自然不低。

    可能是王,可能是王后,也可能是宗室亲贵,可能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也可能是无条件拥趸王族的三代老臣。

    那年她死里逃生,离开前在族人的尸体前立誓报仇,她很清楚,一己之力不可能覆灭整个盘越,而盘越国的平民,也不过是与此无关的无辜者,但她又必须将仇人具象化来维持那种浓烈的后继力,以保证自己未来不会迷失方向亦不会轻易将此事放下,所以,她刻下了盘越国王的大名,以此鞭笞自己,永远不要忘记灭族之恨。

    昆拓是盘越的主宰,是一切痛苦的发源,某种意义上,她选择了恨乌及乌,同时,对此也有五成的把握,毕竟无耻的王族身具前科,他们也是最可能知道《造化功》真相的人。至于另外五成,她很摇摆,昆拓修佛心,还俗继位前,常年苦行,一个慈悲之人,怎会做下这等毒辣之事?

    那会不会是其他的王族?

    或者另有觊觎之人想假借他人之手?

    踏入盘越国土的第一日,子兰歇告诉自己,她要成为新王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握到足够的权力,足够的嚣张跋扈、横行霸道,那样暗地里就会有人想法设法查她,而知道内情的人必然为此忌惮,甚至想除之而后快。

    只要针对的是人,露出马脚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而这里面,最讨厌她的人,就是婆达伽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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