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荒唐人生

    回到家里,李梦红也懒得吱声,低了头,扎了围袄,到灶上去做饭。她丈夫高吟松从楼上下来,呱呱地咳得换不过气,好不容易平和了,才尽量往后往下缩小体积,尽量压低压小音调,问道:“回来了?小芸,嘿嘿——嘿,小芸好,点,嘿——没有?”她淘着米,头仍旧压得低低的,説:“你没看见她?已经回来了,刚进屋。”男人呱呱地猛咳一阵,喘一阵,勾着腰,象是自言自语地説:“回,来,就好。没出事,嘿—嘿—,就好。”她憋一眼男人的脸,然后往锅里放米,然后説:“你少操心了,去休息吧。小石呢?怎么没看见?”

    男人正要説话,从外面飞进来一个瘦长瘦长象一杆电线树的男孩,大声问:“妈,姐姐呢?姐姐呢?”她不抬头,盖好锅子,取了盆去洗菜,然后説:“在屋里。你到哪里去了?又被老师留了?今后要早回来点。”男孩站在幽暗的地方,説:“是爸爸要我留下来补习功课。”她一边洗着菜,一边不停地往灶上看,嘴里説:“去把书包放了,买包盐来,没盐了。”男孩答应着,先去看看躺在床上的小芸,后才飞出院子去。“他,成绩,嘿——下降了……”男人想对她解释。“算了。今后,少压他。他还小呢。要是象你……”她瞅一眼男人,抿抿嘴,端了装菜的盆走到灶边,放下砧板,切菜。见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説:“小石又不是你亲生的,压得太紧,他反而厌恨你。”男人尽力地往后缩,咳着,摇摇头,扶一扶鼻梁上至少一千度的眼镜,慢慢地,慢慢地踱开,进自己房里去了。她停了手中的活,痴痴地盯住男人的脊背,一直盯到看不见。她眨眨眼,抿抿嘴,切菜的动作加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听见“当——”一声,菜刀剁在了铁盆上。铁盆便被砍去一块白漆,缺了一道口,露出里面褐色的部分来。“妈的!”她扔了刀,手一挥,干脆把缺了口的铁盆撂到了屋角的煤渣堆上。她怔一怔,“唉——”地叹息一声,走过去,将铁盆捡起来,拿到水笼头边冲洗干净,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轻轻地放回灶上。

    去买盐的男孩跑回来,搁一包盐在灶上,嘴里説:“妈,盐。我去看姐姐……”她截住他的话説:“有什么好看的?真要是死了,看又有什么用?”男孩便不敢动,站在那里,瞪了眼瞅她。“妈,我做错什么了?”她哼哼,撕破包装袋,把盐倒进一个缺了把的罐子里,随后説:“你不要象那个家伙学习。读一辈子的书,一点出息没有,整天疾病缠身,死又不死,留下来害人。”男孩不説话,跑到灶门前蹲下,急急忙忙地往另一眼灶里放炭,点燃,加煤。“小石,你,你爸爸怎么这么多日子不来看你?到哪里去了?”她话音未落,人已转了身,低埋着脑袋,去餐柜里找什么东西。

    小石被问住了,説不出话来。他只知道自己姓高,叫高小石,是她和高吟松的儿子。他只知道每到一定时间就会有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乡下汉子到家里来做客而他一直叫那人做“伍伯伯。”其实,他是那乡下人的亲骨肉。他的生父叫“伍魁洪。”高吟松只是他的养父。他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生母,那绝对不是李梦红。

    “妈,你讲什么?”小石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来望着她。“没什么。你去看你爸爸在做什么,叫他不要忘记吃药。”她回到灶边,端了锑锅到潲桶边滗米汤。“书呆子。”她説。小石点点头,起身,抓抓头皮,眨眨眼,接连瞟她几眼,进高吟松的房间里去了。

    吃饭的时候,小芸起床来跟大家一起吃。高吟松不断地给女儿搛菜,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在喘什么。“你呀,不舒服,就少説两句。”李梦红搛一些菜到小石碗里,回头又搛了一些给丈夫。“吃那药好点吧?不好,我们另外去找个医师看看。”高吟松偏了脸,往边上咳几声,説:“要好多了。嘿,嘿。”小芸只闷着吃饭不吱声。小石在一边説:“爸爸,你为什么不请几天假呢?去住几天院,可能就好了。”李梦红手中的筷子伸到半空,停住了,收回去,埋下头,往嘴里扒了几口饭。高吟松摇摇头,説:“嘿—嘿—我不能住院。毕业班,课停不得。嘿嘿——耽搁了学生,不行。”他尽力憋气把话表达得完整,一张本来极其苍白的瘦削脸竟然红起来,而且有点泛紫。“吃饭吧。吃饭。”李梦红给丈夫和儿子分别又搛了一块菜。“小芸,你自己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小芸已经吃完了饭,搁下碗,説:“没有,只是有点翻胃,头还有点晕。”小石加快速度,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抹抹嘴,含含混混的的説:“姐,你莫睡了,越睡,越乏。我陪你,到外面去,散散步,就好了。”

    “去吧,早点回来。”李梦红见女儿蔫蔫的,搁了饭不吃,劝小芸。“出去走一下,早回来,莫玩得太晚了。现在社会上,复杂得很。”高吟松看看孩子,又看看老婆,喘息一阵,没説出什么话来。小芸皱皱眉毛,慢慢地朝门外朝那巷子走去。小石急忙过去拉住她的手拐,两人搀扶在一起。李梦红等孩子们出去了,对丈夫説:“今天小芸,在院里一下子花了几千块钱。”高吟松吃完了饭,精神气色都好多了,好象也不是特别的喘和咳了。“只要她没有事,嘿——嘿,就行。”他説。她呆了一下,缓缓地站起来,收拾饭桌上的残菜剩饭和碗筷。説是饭桌,其实就是白木板拼在一起,钉上四条腿。那还是小石的生父伍魁洪从乡下动手做了送来的哩。“我们,到哪里去找这几千块钱呀。几千块呀。我们娘娘崽崽吃饭都是吃了上餐没下餐。唉……”她抱了碗筷到锅子里,冲了水准备洗。高吟松凑到屋角里摸出扫帚来扫地。她劝阻道:“算了,你去休息吧,等一下我自己来扫。”他没有依她,一只手别着腰,一只手拖着扫帚,一把一把地慢吞吞地扫地。“医院也太缺德,要先交钱,后才救人。幸亏遇上一个好心人。他不光下河里去救了小芸上来,还替我们交了那几千块钱……”她一边洗碗一边背对着他説。他累得汗珠子直往下掉,嘿呼嘿呼的喘息声一阵紧接一阵。“那,嘿呼,嘿呼,太好了。嘿呼嘿呼,世上还是,有好人。嘿呼,嘿呼……”她停住手,半转了身子,叹气道:“天,我连人家姓什么,是哪个单位的都没弄清楚。这,这钱……我又怎么去还他?”她抿抿嘴,皱皱眉毛,又回过头去洗碗。“我们一时间也没有这笔钱去还人家。唉!”他好不容易把地扫完了,搽着汗,轰地坐到凳子上,从衣袋里抠出手帕来,取下眼镜,边擦拭边喘气边咳嗽。他根本不能回她的话了。

    天黑的时候,孩子们回来了,一头扎进房里去放电视。那是一台用丈夫几个月的工资积起来,捆了几个月紧紧的裤带才咬牙买来的黑白电视机。那种电视,在城里几乎是属于灭绝的品种了。才一会儿,小芸尖尖地大叫起来。李梦红大吃一惊,什么都不管了,冲进房去。却见两个孩子坐在凳子上好好的,刚缓过一口气来准备骂小芸,就听女儿説:“妈,就是他救了我?是他。”李梦红赶紧跑去,站在电视机对面,连气也不出,瞪圆了眼看电视。

    电视上,正是白天跳下水去救小芸的那个男人。他正在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我当时根本来不及仔细地去想。我只知道孩子在水里,而我必须去救她。哦,对了,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你没有必要来采访我。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在电视上显得比实际要年轻些,穿得非常整齐,容光焕华,尤其潇洒英俊。“毛行长,据説当时有许多人在围观,却除你以外,竟然没有其他任何人跳下去救人,是这样吗?”记者小姐很漂亮,拿着一只话筒老往他身上凑。“我,我不知道。因为当时我只顾救人,没有注意其他……”

    新闻太精彩了。特别是主持人的评论和解説尤其动人。李梦红紧紧地抿着嘴,眼睛盯住电视屏一眨也不眨。她终于知道了他是谁。他是农业银行支行的行长,叫毛笔楼。他很健康也很漂亮。她站在那里,手握得紧紧的。她的手心里开始滑腻腻的出汗。新闻完了。新闻完了。她眨眨眼,再看看电视。的的确确,新闻完了。她无心去听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説三道四,走出去,到厨房热水,准备洗漱用。

    高吟松吃下的药这时已发挥一定作用。他虽然还时而咳几声,但喘气要比刚才喘得好些。他这病也怪,中午发作得最厉害,早晚要轻一些。再加上吃了药,他説话已经变得清楚了。他对孩子们説:“去做作业,不要,只顾看电视。咳咳,学习,要紧。”小石马上就起身到自己房里去了。小芸坐着没动,説:“我明天还要休息一天,不去上课。”

    高吟松闷了一口气,噎了一阵,才缓过来。他叭地关掉电视。“去吧,初三年级,不崭劲怎么行呢?咳咳,咳。明天不要,请假。”他似乎在哀求女儿似的,声音很小很软。小芸站起来,踢了踢凳子,切齿道:“初三,初三。该死的毕业班。”随后,也回自己房里去了。

    李梦红洗完脸,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什么进来递给丈夫,转身训斥小芸:“你这么大的姑娘了,老是轻轻狂狂的。要不然,又怎么会象今天这样……讲你,还不相信。你以为这几千块钱就这么好出呀?!”小芸扭头来,大声地説:“几千块,又不是叫你出。你也出不起。”李梦红变了脸,咬咬牙,又摇摇头,才説:“我的傻姑娘呢,那钱终归是要还给人家的。不是我出,难道我……”小芸已经走进自己房间,听“砰!”一声,房门打上了。李梦红张张嘴,还要説什么,竟説不出来,叹口气,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小一点,软软地坐下,看电视。

    高吟松捧着杯子,挨着她坐下。“药,我刚才,吃过了。咳咳。”他象蚊子叫似的説。她侧过脸,看着他,説:“吃了吧,是药,治病的。”他把杯子从左手递到右手,又从右手递到左手,突然咳嗽几声,身子一抖,杯子里滚烫的药就泼了一些在手上。她急忙抢了杯子过来,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给他抹几把,软软地説:“看你,有病还不肯吃药,象个小孩子。”他犹豫片刻,伸手去接药。她没给他,捧到嘴边吹几下,感觉不烫了,扶住他,把杯子捧到他嘴边喂他。“慢喝点,莫烫着了。”她説。他试着喝了几口,然后憋着气猛吸一阵,喝了个干净。随着,就感觉身上暖和多了。而且那热的气息越来越浓,在身上不断地流转,散布到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再随着,热的气息又从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汇入到血液里,在体内冲突起来。“你,感觉好吧?”见他额头上结出细细的汗珠,她依偎着他,轻轻地悄悄地拭去了。“……”他突然有些冲动。他很多年没有过的。他搂抱着她,吻她的脸。她很软很绵。她手扶在椅背上,站起来,去关了房门,回来,把他从头到脚,从下到上地反复看了几遍。“睡了吧。”她説。

    他不知从哪年起就衰退了,一直做不成那传宗接代的事。而偏偏他高家十代单传。他非常非常的想有个儿子。夫妻俩什么法子都用过,什么医师都看过,就是不行。万般无奈,他们才从乡下抱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叫高小石。所以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想把小石教育成才。

    “……”他面对着妻子,竟然无从表述。许多年了,他们在一起就象两个不相关的人躺在同一张床上。他隐隐觉得下身有些热有些胀。他开始亲她,越来越密切吻遍她的脸。她伸手去,触握到了。她躺下,静静地躺下。可是,他反复了几次,没有成功。“你,累吧?”她摩着他尖削的脸,声音颤颤的。他喘气,而且越喘越厉害。他好象支撑不住了,趴在她身上休息。“你怎么啦?”她摸摸他的额头,然后説:“你累了,休息一下吧。”他扭了扭,再扭了扭,滚到一边,拉被子将自己紧紧地盖住。她瞪大了眼,用力揭开一角被子,伸手进去。她触握的感觉已不同于刚才。她呆了,手也压在他身上收不回来。这已经重复了千次万次的失败,她本来是习惯的。可是……她咬咬牙,那只手在那个地方抓住狠狠地一拧,然后坐起身,然后穿衣服,然后下了床。“废物!”她坐在凳子上,很低很沉地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地骂了一句。男人用被子蒙住头,侧了身,嘿呼嘿呼地接连不断地很重很浓地喘气。

    她叭地打开电视,然后不断地转电视的频道。转了很久,她才回到凳子上,坐直了。电视里开始重播本地的新闻。那个男人,那个叫毛笔楼的行长又一次出现在视屏上。她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清了,甚至看清了他的一丝头发在风扇下面摇曳。“唉——”她叹气着,也不关电视,穿着衣服,靠到床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