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荒唐人生

    这栋楼房真是太漂亮了。四层。每一层的墙面都贴上了彩色面砖。底层是四个铺面,用卷闸门和玻璃门双重保险。门都开着。顶头左间是一家玻璃店,专门出售各种玻璃及其制品。顶头右间是一家餐饮馆,上面有一块招牌叫“醉仙居”。中间的两间,有一间空着,地上铺了猩红的地毯,正面墙上挂了一幅镜屏画,两边墙根都排了虎纹布的沙发。另有一间是买小百货的,什么烟呀酒啦,什么糖食糕点啦。街道就在门边。门边就是城中心的街道。城中心一块黄金宝地。这块黄金宝地上一栋豪华富丽的楼房。谁也不敢想象这幢楼会是私人所有。这栋楼的主人就是农业银行支行行长毛笔楼。

    李梦红刚开始很担心自己找不到毛家。谁知开口一问,别人啧舌道:“太容易找了!往前走,最漂亮的那幢楼就是他家。”

    她在街道边来来回回地走。街上人很多。没有谁会注意谁。她一直没有走进去。她的脚有点酸酸的软软的麻麻的了。她硬着头皮,提了礼包,走进那家餐馆去。马上就有个服务小姐笑着凑过来,问道:“你要点什么?”她坐不下去,提着包,摇摇头,説:“我,不要。”小姐仍旧笑吟吟的,説:“那你坐一会吧。”然后给她沏了一杯茶,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地面都铺了带花的彩色瓷板,很光滑。墙面上了仿瓷涂料。餐桌上干干净净地蒙着白布,还搁了一束塑料花。每张桌上的花都各不相同,有玫瑰、有茉莉、有菊花、有牡丹。里墙一道月亮门。里面的情景看不见。只听到有音乐在响,有人拿着话筒在唱歌。大约里面还有几间KTV设备的包房。间或还飘出男男女女互相调弄的笑声和叫声。有两个涂脂抹粉的女孩,大约都只有十九至二十岁,嘴巴厚厚地上了红,穿着似透非透的衣裤,互相推搡着,从里间出来,在离李梦红不远的一张桌边坐下来。

    “真够呛,长那么一副样子,还自命不凡呢。”其中一个説。“你管他什么样子,只要看准他腰包里的钱就是了。”另一个説。李梦红听得头皮麻乍乍的,眼睛直发胀。她站起身,朝外走几步,停住,又转回来,问道:“小姑娘,这里是不是毛行长的家?”那个高一点的女孩盯她几眼,説:“是,也不是。”她忍不住笑了,骂道:“和老人家讲话也吊儿郎当的,象什么话?”那女孩道:“噫呀,你充什么老呀?爱好呢,喊你声大姐,不爱好呢,还叫你做小妹呢。”她干脆坐下,説:“我都快四十岁了。”两个女孩同时扑哧地笑起来。矮一点的挤挤眼,阴阳怪气地説:“你比你妈还要大了。我看你呀,最多不过二十八岁。”

    李梦红无言以对。她看得出来,女孩虽然有一点夸张,但并没有刻意贬她的意思。她的确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根本不像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女。今天临出门,她准备了至少有两个小时。先是洗澡,随之梳头,随之挑选衣服和鞋子。她家境贫寒,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是,她翻箱倒柜之后,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而又最得意的衣裳穿上了。并且,她还在身上轻洒了几点香水。

    “你们,是毛行长的什么人?”她犹豫着,问道。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一笑,説:“什么人都不是,打工的。”她点点头,问:“他在家吧?”高个的女孩説:“鬼晓得他在不在。他从来不到我们这里来。”她很惊讶,想问什么,竟无从开口。“这个门面是我们老板租的,一年给毛笔楼八千块钱的租金。”矮个的女孩解释道:“他住楼上。从中间那个门进去。二楼,有个走廊,向左拐,顶头上那间。”

    李梦红“哦”了一声,道了谢,提着包,又回到街上。她抬头去看那楼,在阳光下更辉煌壮丽。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不呼出来,径直踩上红地毯,往里走。边墙上还有名人和政要的字画。壁顶吊着层层的彩顶。穿过便门,有一道梯子往上走。然后有一个厅。厅里铺了花样木板。墙角是转角沙发和玻璃茶几。另一侧墙根放了一组柜子。柜子上有一台大彩电。彩电旁边有一台影碟机、一台饮水机、一台录放机。柜子里除了装饰花瓶外,还有些影碟和录像带。旁边站着空调。另一侧墙角有一台中意冰箱。壁灯、吊扇、蓝玻璃、黄色的墙面、紫色的地板,使厅堂显得柔和典雅,充满情趣。稍走几步,屋角还有一架假山,假山上有一盆兰花。厅和隔壁一间房用一道拱门相通。房间靠门有一张仿石桌子。桌子上安了电话。

    她不敢走进那间房去看个究竟。她憋着气,心卟卟地跳得厉害。这里的一切跟她家相比,跟她住的那整条巷子相比,天差地别。她退到走廊上。这楼还有后院,左侧边接了一栋只有三层的楼房,右侧边是一道两米多高安了铁丝网的围墙,后面是一排平房,中间的地带栽了很多树和花草,象一座花园。花园中间有一条水泥通道。通道前端是平房。平房有一间的门开着,里面搁了两辆闪光的摩托车。她看着,看着,憋不住了,喘了几口气。她深深地呼吸之后,头脑里一派空明,眼睛为之清新,鼻息之中盈溢香醇的气味,身体的各个关节和毛孔为之舒展松弛。她挺挺腰身,靠在栏杆上,左右张望着,欣赏着,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快乐感使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小姐,你找人吗?”从楼道尽头的房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妇女。“我来,找毛行长。”李梦红猜不透这老妇女是毛家的什么人,不敢乱称呼。“我是他家请来的佣人。”老妇女笑笑,打量她几番,説:“毛行长在那边和客人谈生意,你先到客厅坐一下吧。”李梦红忍不住往左边楼尽头的地方看一看。那里关着门。她跟着老妇女回到客厅,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佣人的速度很快,一杯热茶已经搁到了茶几上。“小姐,你先喝杯茶。”片刻之后,一个组合的糖盒,分别装着葡萄、苹果、奶糖、花生之类搁到了茶几上。李梦红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侍候过,倒有点坐不住了。“老人家,你坐吧,有什么事我自己来。”她并没有伸手去取水果或者其他的什么,而是坐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你贵姓?”佣人一边去开电视一边説:“我姓张。他们总是喊我张妈。小姐,你是看录相呢还是唱歌呢?”李梦红摘了一粒葡萄含到嘴里,满嘴里就酸酸甜甜的了。“不麻烦你了。你老人家坐一下吧。”

    正客气着,听走廊上响起了男人説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还比较熟悉。她侧了脸,装作看电视,却把外面的人説些什么听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这怎么行?我去贷款二十万,实际上只得十五万。最后银行要我还的是二十万而不是什么十五万。这太冤枉了。老子不干!”这是个比较熟悉的略微有点沙沙的男子汉的声音。“你考虑一下,不勉强你。”另一个带磁性很有厚度的声音説:“你那批木材,没有钱是提不出来的。交不了货,我看你怎么办?是你呵,换上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可能。现在要控制货款发放。”沙沙的声音説:“妈的,这趟生意我不做了。”两个男人看来关系很密切,时而低语时而大声,走走又停停,好几分钟了,也还没走到客厅里。李梦红不由得转了脸,朝外边看。那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算了。我不做了。大不了回去给他们当孙崽,退他们的货,被他们骂几句娘。反正我老娘死了好多年了。”李梦红终于听出来是谁了。她站起来,望望厅门,又坐下,再看看与客厅相通的房间,又站起来。张妈在一边瞅了她几眼,问道:“小姐,你要不要找地方休息一下?”李梦红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不不,不用了。”她急忙坐稳了,左右摇着手。“你……毛行长,经常有客来这里,休息?”她的脸更红,别了脸,连气也不出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地方给他休息。”张妈笑了,咪咪地笑着,把她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好象在研究她。她悄悄地伸手去抓自己的包。可是,刚一摸到包的边,她就缩回了手。她笑笑,摘了一粒葡萄含到嘴里,抬眼去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正出现一个漂亮丰腴的姑娘在面对男人脱衣服,而后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抿抿嘴,懒懒地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