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回 盐也可以包年

作品:《鬼子六大传

    九十八回 盐也可以包年

    送走了徐继畬,奕訢有些无力地仰靠在圈椅之中,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刚才那一番大话说得慷慨激昂,颇有些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味道,不过一旦当真事到临头,能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他心里也丝毫没有底。许多时候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果可以选择,或者他会更向往田舍翁的消闲日子,而不是象眼下这样每天操心什么国家大事。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说起来似乎人人都懂,忘身殉国、义不返踵也是鼓吹了多少年的美好品格,可是真正轮到某个人身上的时候,也许人力所能达到的仅仅只是各求心之所安而已。我来过了,我尽力了,此外还能要求什么呢?

    正出着神,张舜文进来通传,说宗人府左宗正、贝子载钧来见。奕訢看看时计,才只有十点多钟,估摸着军机处刚刚才散值,许庚身没有这么快过来,当下便叫请。

    这个载钧是高宗第五个儿子、荣纯亲王永琪的重孙,虽然年纪不小,论辈分却只是奕訢的侄子一辈。他本来只是个闲散宗室,奕訢掌权之后,才被提起来接了左宗正这个肥差的,是以对这位六叔一直感激得肝脑涂地。〔坏笑:此永琪便是小燕子五阿哥那个永琪是也~〕

    奕訢见他进来,跪在地下行过了礼,便笑道:“如何,近来又收了多少红包?”载钧吓出一身冷汗,忙道:“六叔说笑了,侄儿哪有这种胆量!”奕訢哈哈一笑,道:“你骗谁啊?前有诏书叫宗人府拣择宗室中可用之人上报,谅必有不少人想着借此钻营个差事罢?”载钧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却听恭王摆手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本王给你办这个差,用意便在于此,从前联络王公,你也算出了力的,惩办凶逆肃顺,宗室之中无一振荡,本王心里记着你这一功呢。有功便酬,这上头你六叔可不小气。”

    载钧这才惊魂初定,抹抹一头大汗,讪然道:“侄儿多谢六叔提拔,多谢六叔提拔。”定定神,这才想起今日来的正事,急忙道:“萱寿堂的罪监、罪妇,业经慎行司与刑部会审完毕,将口供移送侄儿这里来了。侄儿看了看,不知道六叔是否还要过目,是以并未立刻送交军机。”

    奕訢微微一笑,赞了他一句,便要过那供纸来看。一面看,一面点头,自语道:“算他会办事。”想了想,问道:“那供称受了那拉氏指使,制作、埋葬祝诅人偶的太监范平,眼下押在哪里?是在慎行司么?”载钧答了声是,却听恭王爷道:“嗯,据说慎行司的大牢里面瘴气甚重,许多囚犯在里面待个一两夜就染上瘟疫,暴毙身亡了。你知道么?”

    载钧眼珠子转了几转,立时明白过来了六叔在暗示些什么,当即叩头道:“是,侄儿记住了。”奕訢眉梢一扬,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怎么还跪着?快起来,起来说话。”

    问道:“刚才说那选宗室未登仕籍、才具出众者奏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可告诉你,收钱不打紧,莫要给我挑上来的都是些废物点心。你的秋风也打得差不多够了,好坏要报几个有真才实料的,十天之内给本王交差,听见没有?”想了想,又道:“眼下国家有事,宗室当服其劳。你七叔奕譞年纪也有十五,差不多该开府了,还是先由宗人府奏报的为好。没什么事,你就下去罢。”

    载钧迟疑半晌,磨磨叽叽地只是不走,奕訢奇道:“做什么?”只听他嗫嚅道:“定郡王载铨病势已急,后嗣无人,请六叔明示个办法。”奕訢嗯了一声,道:“这好办,叫宗人府看看哪一支有合适的人选,过继一个便是。”顺口答完这句,蓦地觉得有些奇怪:象这种事情属于宗人府的例行公事,自己一向是不过问的,怎么载钧忽然间拿来请示?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笑道:“本爵记得你有两个儿子,是不是?”

    载钧见恭亲王明白了自己的用意,急忙连连称是,道:“侄儿的长子溥楣,从小就甚得定郡王喜爱……”奕訢摇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有些不耐烦地道:“随你的便,去罢。”载钧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心里一面已经开始计算载铨究竟有多少地产田庄了。

    奕訢望着他猥琐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就是有这帮营营碌碌的宗室当着国家的蛀虫,政府才会变得越来越腐烂。不过现在暂时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就再叫他们得意一阵子罢。

    今日许庚身比料想中来得要晚,让奕訢有时间起草了一个编修“文宗协天翊运执中垂谟懋德振武圣孝渊恭端仁宽敏显皇帝圣训”的命令。咸丰皇帝的丧事刚刚才告一段落,这本圣训及时出台,为的就是在前朝老臣面前给自己脸上贴贴金,造成一种“三年无改于兄之政”的形象。这种事情原本扔给内阁去闹就够了,不过为了自我表现一下,奕訢还是决定亲自过问。提起笔来琢磨一阵,大略打了个草稿出来,刚刚拿起来从头读了一遍,许庚身便匆匆赶到了。

    奕訢很有成就感地把自己写出来的骈体文递给他看,许庚身却并没伸手去接,而是十分急切地道:“王爷,此是不急之务,缓缓无妨。今日在军机上,翁中堂与桂中堂两人一个主战,一个主和,吵得不可开交,翁中堂当面大骂桂中堂是庸懦巧猾,畏葸避战,桂中堂气得犯了胃气,当时便早退了回家休息。下官散值之后,先到桂中堂府上去了一趟,他听说奴才要来见王爷,便嘱咐奴才跟王爷讨个主意,这事情该如何了局。”

    奕訢心里实在有些生气,当初引翁心存进军机,一则是考虑到他在士子故官当中的重大影响力,二则是顾虑他既是自己的师傅,又是众所周知的挺恭骨干,倘若军机中没有他,不免引起诸多猜疑,不利于人心稳定;可没想到他自打进了军机之后,大政方针往往都与自己意见相左,譬如这一次的婉转求和,军机中其他的人都已经被自己说服,就只剩下翁心存这块硬骨头,声称什么战死犹荣,议和便是置祖宗基业于不顾云云。若不是顶着这个亲王的身份,奕訢还真想问他一句,那祖宗基业,究竟是谁家祖宗的基业?

    气归气,翁心存的问题还是不得不小心从事。一个不留神,很可能自己就会变成京里学子监生们的众矢之的了。想了一阵,抬起头来道:“子曰求仁得仁,他翁老头子想战,便由得他统兵去战!去年纳尔经额不是以内阁大学士督师么?就照那时候的例子,给翁心存加个兵部尚书衔,叫他带兵去跟英国人干一仗。哼,纳尔经额兵败身死,我不信他不怕这前车之鉴!”

    许庚身拊掌称妙,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奕訢皱眉道:“怎么,这法子行不得?”许庚身俯首道:“不,王爷的主意,自然行得。庚身只是想到,我等同朝为官,非但不能众志成城,反倒要这般互相算计,心中有些感慨而已。”

    奕訢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许庚身面前,抚着他的肩膀道:“这些总是难免的。”招呼他在下手坐了,涩然道:“有句话说,咱们中国人一个人是条龙,十个人便是一群虫。眼下的朝廷就是这个样子,你想做成事情,便非得把异己掣肘之人剔除出去不可。不然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叹口气,道:“不说这些烦心的话题。户部那边清点国库,弄好了不曾?我看那户部尚书文庆年纪也有些大了,未必能做得这般精细的活计。你们章京上要好好盯着些,莫叫他蒙混了事了。眼看就要过年,开年之后,便得照着绍德年号铸造新币,各部该管的官员都要上点心。”

    说到户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问道:“我叫户部山东司把盐政情形写一个细折子奏报,他们给办出来没有?”许庚身摇头道:“大概是还没有。”面露疑惑之色,忍不住问道:“王爷,下官有一事不解……”奕訢竖起手掌,止住了他的问题,道:“若是问本爵为何关心盐政,那就不必问了。等年后自然会告诉你。”

    这时张舜文捧着一盏茶走了进来,一见许庚身尚在,便走上前来伏在奕訢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奕訢点点头,对许庚身道:“没其他事情,星叔便请回罢!替本王转致岳翁大人,要他不必着急上火,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反叫旁人白看了笑话去。”许庚身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过不久,只听房门吱呀一响,张舜文引着一个浑身锦绣绸缎、从头到脚珠光宝气的富商走了进来。

    奕訢皱皱眉头,咂着嘴摇头笑道:“王大老爷,本爵见你一次,便觉得你又俗了三分。”王廷相笑而不答,跪下行礼,可是却给一个大肚子碍住,怎么也曲不下身子去。奕訢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问道:“胡雪岩联络上了没有?”王廷相道:“回王爷,今日学生正是为此事而来的。此去金陵,路途险阻,信函不通,学生派去的信差,只走到江北大营,便再也无法南下。”奕訢眉头愈皱愈紧,不满道:“胡雪岩不是这两年替长毛贩粮办差,很得他们信任的么?怎么还没法子接个人进去?他刻下还在金陵否?”

    王廷相摇了摇头,面露为难神色,道:“这个学生也没法子,那边战事太多……”奕訢有些恼怒地拍了桌子一下,这个犟牛一样的胡雪岩,一开始自己一再叫他别管什么生意,趁着战火尚未烧到之前空身赶赴北京,他就死命地坚持不肯;后来他在淮扬、金陵的当铺生意越做越大,给打过来的长毛看中了,差点便倾家荡产,幸亏他为人还算机灵圆转,哄着杨秀清等一干首领,又是送米,又是送钱,结果非但没有性命之忧,反倒被长毛当作皈依天父上帝的“善商”给保护了起来,眼下金陵一城的粮食买卖,几乎已经全掌握在他的手里。

    不过这些也都是半年多以前的情形了,这半年多来,不但胡雪岩没再派过一个人北上,自己派遣南下的信使也都只到淮北就再也无法南下,音信不通至少七八个月了。这实在不能不叫人有些担心。搓搓下巴,对王廷相道:“胡雪岩那边,急也急不得,继续慢慢设法罢。嗯,今天叫你来,是有好事情要便宜你的。”

    说着从书桌里拿出一纸版样来,叫他走近前来细看。王廷相俯身琢磨了半天,挠头道:“这执照……就是往后贩盐的凭据么?”

    奕訢点点头,笑道:“没错。这一纸执照,期限就是五十年,五十年内任凭在全国任一处盐场运盐贸易,官府丝毫不加限制。就算你有本事把长芦给我搬空了,我也不去管你。但若是一斤都卖不出去……”仰头打个哈哈,道:“那就算你自家倒霉。”

    王廷相捻着胡须想了半天,颇有些心动的表情。奕訢瞧瞧他的神色,不由得暗自好笑,调侃道:“怎么,怕本王不给你留一份么?”王廷相确是十分动心,他自打跟了恭亲王以来,早已经绝了仕途的念头,一门心思地做起生意来,眼下在北京、天津一带的私人资产,总也有上百万之巨,这还不把他经手管理、属于恭亲王的财产计算在内。盐业是致富渊薮,他早想插手其中,无奈此时两淮虽然已经改行票盐,可北方长芦等处盐场仍是通行引盐制度,盐商全是世袭贸易,王廷相空有资本,却是插手不下,只有望着白花花如银山一般的盐粒子徒呼奈何而已。

    只听恭亲王又道:“这执照每一年要卖六万银子,五十年便是三百万。本王薄利多销,打个八折,就卖二百四十万一张。五十年内,持照在全国运盐,毋须再向盐场缴纳盐价,任凭往何处贩卖,朝廷总不过问。”王廷相的目光有些犹豫起来,执照的内容虽然极具吸引力,可是二百万的数目实在非同小可,他把全部家当押上去,还要再去背点债务方能凑足。如果真如王爷所言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也就罢了,倘若不然,非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不可。

    奕訢笑道:“你回去慢慢想,不用着急。明年开春,各地盐商要为这事来北京集会,到时候你如想买一张执照,所缺的数目本王可以借你。”又谈几句,便打发他离去。

    徐继畬写给麦莲的信,很快便有了回音。英法美三国联军用行动表示了他们谈判的迫切想法,丝毫不顾朝廷装模作样发出的警告,凭着火枪与大炮,绕过了城防尚称坚固的通州,一路直逼京师。他们所走的这一条路,便是乾隆年间马戛尔尼入京时候走过的“贡道”,奕訢特地预先秘密布置了一番,借着剿捻等等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把这条道路上的守备分散开来调往别处,若非如此,凭他们的五百个士兵,还真没法这么势如破竹地打进来。

    北京城里的大老,鼻子似乎已经闻到了硝烟的气味,一个个都开始慌张起来。两年前长毛北犯时候的情景再一次出现在天子脚下,富家巨室纷纷开始新一轮裹挟逃难的**,与正在闹捻子的山东、河南相比,山西、关中成了他们最为热衷的去处。

    朝中当真有官员在奕訢的授意之下,奏请由主战最力的翁心存督师前去抵御夷人,恭亲王不在,军机里主事的桂良很快便表示十分赞同,其他几个人也都附和起来。翁老头子心里清楚这是恭王故意挤兑自己,但是没办法,求战的声音是他喊得最响,现在给逼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很快谕旨下来,调翁心存任兵部尚书,授协办大学士,以他为钦差大臣,督师堵防夷兵。翁心存一介文人,坐而论道尚可,几曾有行军用兵的本事?他吃了这一个哑巴亏,归家之后,长吁短叹,深悔不该帮着恭王执掌了大权,直是一夜不曾安眠。

    翁同龢见父亲忧心忡忡,当即上来叩问。翁心存先是坚不肯说,后来同龢问得紧了,这才道:“叔平儿啊,你将来若能入朝为官,切记断不可用夷变夏,坏了祖宗的法度规矩!”翁同龢唯唯答应,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莫不是恭王爷又叫父亲下不来台了?”皱着眉头自语道:“近来他也不常邀儿子去见面,反倒同孙毓汶他们这些人走得很近。”有些迟疑地望向父亲,心中有一句话怎么也开不了口:恭王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帮助他掌握京中舆论的人而已,现在父亲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就要被他一脚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