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回 京平路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四十三回 京平路

    女婿的合作态度起初让桂良十分地高兴。因为从中他看出在奕訢眼里自己还是很重要的,王爷女婿宁可在官仓案上一反常态地装聋作哑替长寿包下了这场晦气,也不愿意与自己这个老岳丈翻脸,这令他觉得十分欣慰。可是等到打发女儿回去报喜,静下心来琢磨一番,老头子开始回过味来了:王爷女婿真的是一点也不吃亏啊!明摆着,以后募兵的这件事情,是绝口不能再提一个不字了,否则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老脸吗?桂良虽然老于宦途,可是这些年来行事一直不失分寸,否则又哪能从嘉庆朝一直一帆风顺直到如今!他明白自己眼下虽然已经不在军机,可是在朝廷中的地位绝对不低,这地位不仅来源于他的威望,也来源于有一个强力的靠山辅政王。他们两个的命运是拴在一起的,一旦奕訢失势,这层亲眷关系一定会让他大受牵连。再加上这次的事情,让他看清楚了奕訢真是个为达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叫卖的人,对他忽然大肆扩张神机营的居心也更添三分怀疑。就算心里隐隐地害怕,可是木已成舟,女儿嫁也嫁了,总不能叫她回家来吧?自己以后能做的,也就是尽心竭力,扶保王爷女婿了。

    既然要做好人,索性就做到底。桂良用他直隶总督的身份,上了一道奏折,先是大叹直隶防务之难,继而替罗泽南胡吹大气,把神机营的赫赫战功夸上了天,紧跟着历数洋枪洋炮的精妙威力,最后终于转入正题:请求仿神机营的规制,在各省都开始编练新军,由地方总督自行招募,经费也由各地自行筹集;至于武器装备,就责成开平制造局加班加点,赶工供应。

    他本以为这奏折应当对王爷女婿的胃口,可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脚上,奕訢看了这奏折,再瞧瞧后面胡林翼拟的“下部议”的批复,禁不住轻轻笑了一笑,顺手把奏折丢在桌上。

    奕訢知道现在朝廷对地方上督抚大员的控制力究竟是一个什么水平,本来就尾大不掉的土皇帝们,如果再让他们手里掌握这一批精兵,那更要无法无天了!新军当然是要练的,但那必须是在自己拉起一支强有力的中央军之后。老爹还没吃完肉,儿子就想喝汤了么?他捏起笔来,勾去胡林翼的拟批,想了想,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主意甚佳,着候旨举行。

    这话说得甚妙,一来承认了桂良建议的可行性,不会驳他的面子;二来既然辅政王已经认定这建议可行,自然也就不必拿出去给兵部讨论;三来叫他“候旨举行”,这旨什么时候下,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不下,恐怕就没人知道了。

    虽然并不准备立刻在地方上举办新军,可是神机营扩招的事情恐怕已经要开始作准备了。真正的编制估计至少要等罗泽南凯旋之后才能进行,不过现在至少可以先做好募兵与后勤方面的工作。两头不耽误嘛!

    对于朝廷压下来的这个任务,地方上的官员是颇有微辞的。募兵等于拉夫,说实话,老百姓没有多少愿意去。虽然照着上头的命令将神机营的优厚饷贴十分吹嘘了一番,可是吃粮就要打仗,打仗是掉脑袋的活,但凡家里还能过得去的人家,谁愿意送自己的男人、儿子去干这种差事?也就难怪他们招来的绝大多数都是些无家无业的穷棍了。这些人的出身千奇百怪,狂嫖烂赌把祖业败了个精光的混混也有,遭了一场大火,几间祖屋连同老母妻子一同化为灰烬,剩下自己孑然一身的也有,父辈读书习文,养了个儿子出来却既不会种地,又走不了仕途的也有,林林总总不可胜数。他们身上却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在家乡已经生无可恋,再也过不下去,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去赚他几天丰厚的饷银,至于以后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去吧。

    奕訢不在乎他们的出身好不好,他只在乎这些人能不能被训练成合格的士兵。算算现在的时间才八月不到,剿捻战事不知何时才能告一段落,罗泽南归京无期不说,连原本留守京师的神机营余部也统统派给他去了;制造局那边,虽然加班加点,可是万把人所需的制式武器和弹药并非一时之间可以备齐,总需要点工夫的。所以他也就不急着把他们编组成军进行训练,而是在这两万人集中到京师以后,大略地分成了几拨,就叫他们去做苦力了。

    八月初三良辰吉时,从北京通往开平的一条道路破土动工了。这条绵延八百多里的道路先从京师向东南方向连通天津,然后又从天津往东北延伸,抵达开平,然后继续向北,最后终止于遵化。 这条路比当时的任何一条官道都要宽阔和平坦,开平制造局的三十台蒸汽打夯机和四名技师同时投入工程,分两组从北京、开平两处同时开始作业。工程的进展顺利的话,半年之内他们将在天津会合,然后继续完成剩下来开平到遵化的那一段。刚刚在北京进行初步整编的两万名新兵,就分成两批去充当这次道路建设的主力。让士兵去从事这种体力劳动,奕訢自有他的考虑。现在要训练出一支习惯于绝对服从的军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而且身子素质的建设也不是那么快能完成的。正好京平路政缺少一大批劳动力,若再去当地招募的话,一是必须为此付一大笔额外的支出,二就是如果抽走了太多的壮丁,地方上的农事必定要受耽误,在眼下这个民以食为天的社会,农业没了保障,就等于国家的根本遭到了动摇。恰逢募兵大体结束,可是因为神机营战事未完,一时间不能进行全体整编,奕訢灵机一动,就决定让这两万多新兵去充当筑路的力夫,顺便利用这个机会进行一次淘汰,把不合格的清退出去。

    虽然实际上做的是苦力的工作,可是比起寻常苦力来,他们的待遇还是高了很多的。两万人共分了十个大队,每个大队下面分成十个中队,每个中队又分为十小队,分别设立了队正、队副进行管理。寻常士兵比照神机营在编三等军士以七折发放饷贴,各级队正、队副则都照三等军士足额发放,除此之外还包吃住。这样的待遇虽然不如正编军士,可是相对于这些人原先的收入来说已经高出了一大截,足以安定他们的心思了。

    十个大队一分为二,分别从北京和开平同时动工。这条路的地形测绘从开平制造局创立之始便已经提上日程,起初是一个从香港请来的法国技师负责,十几个中国人跟着他充当学徒。后来那法国技师因病归国,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手,眼看测绘工作即将陷入停顿之际,从他学徒的一个华人邹济三挺身而出,自告奋勇愿意担此重任。奕訢有些怀疑他的能力,特地传他进京,随意拣了京西一个小村,命他十日之内绘出一幅详图来看。邹济三坦然而受,不过六天便携卷前来交差,奕訢让人持图对照实地,误差竟是惊人地小。

    邹济三从事京平路测绘工作以来,足迹几乎遍及直隶全省,不光成功地因地制宜、设计出一条最节省运力的路线,而且还顺便完成了一样副产品:直隶舆地全图。不久之前罗泽南命将出征,使用的就是邹济三所绘的新图。这一次北京与开平同时开工,邹济三亲自负责从开平到天津的这一段。过几天就是正式动工的日子,他把手下的二十几个技师召集起来,对他们做最后的一番交代。

    他背对着挂满了整面墙的一幅大图,操着铜锣一样的天津口音大声道:“明天诸位每两三人随一个大队出发,在开平与天津之间分成五段,各自施工,然后连结起来,便成一条道路。有几件事情,济三须得预先提点一下:其一,平津路较之京津路而言要难许多,不光是此去要跨越大小十几条河流,桥梁架设费工费时,更是因为天津近海,土质比较内地更加松软。故此诸位施工之时切切留心:路基必须一层土一层碎石,用打夯汽机反复筑紧,宁可拖慢工程,也不准敷衍了事。”扫视众人一眼,见都点了头,这才接下去说道:“其二,因为是各自分别负责一段,所以施工起来非得分毫不差不可,否则便接不起头来。图是咱们绘定了的,诸位务必要小心谨慎。若遇到不得不更改预订线路之处,必须先报我知。其三……”

    说到第三,顿了一顿,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谕令来,朝着众人亮了一亮,道:“这是朝廷明谕,此次施工的是神机营预备官兵,诸位不可将其当作民夫看待,不得任意折辱,不得因私事加以驱使。若有不听管束等情,须先知会随军监督方可处置。此外,工费支出、工料消耗这一项虽是户部拨款与我等自办,但每个大队均有户部郎中一名随同监理;神机营粮饷自有朝廷包办,不必我等过问。”沉着脸色道:“济三这里先打下招呼,不得假公济私,不得借机揩油,不得安插亲戚、骗吃干俸,一旦谁给户部的监理查了出来,济三绝不替他求情!”说着转过身去,指点着地图一一交代何处动工时应当注意何事,这一夜直闹到三更过了,才放众技师离去。

    他年纪已有五十多岁,这一晚折腾下来,身子着实有些疲累了,可是头脑却仍清醒无比,毫无睡意。他的入室弟子邵滦端着一碗参茶走了进来,躬身道:“恩师,用碗参茶吧,是学生叫拙荆炖的。”

    邹济三微笑着点点头,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拉着邵滦在身边坐下,感叹道:“用之啊,你不知道,为师这辈子……”邵滦知道老师又要讲他父亲去世的往事,虽然早已经听得倒背如流,仍是低眉垂首,静静地听着。邹济三的父亲是个走南闯北的客商,有一次从河南运一批生药到山西,原本可以大赚一笔的,但是因为道路难走,足足延误了两个多月才到,抵达的时候药价已经大跌,邹父非但一文未赚,反倒将本赔了个干干净净,连借来的数百两本钱也偿还不起。邹父气急交加,不久之后一病不起,撇下娇妻幼子,卖去祖屋宗田,挣扎了好些年才还清了债。邹济三从小虽然读过书,可是因为无钱应考,一直不曾入仕,他从二十多岁起便立志修桥铺路,拜了当地一个有名的石匠为师,几十年浪迹四乡,也练就了一手好本事。后来石匠师傅死了,他一个人回到家乡,适逢制造局招募工匠,他为了养家糊口,便来应募,过没多久便跟随法国技师开始学习测绘。他年纪虽然大了些,可是毕竟有三十年的手艺底子在那里,人又十分聪明,是以学得很快,不久便可独当一面,还收了几个徒弟。

    邹济三果然又老生常谈了一番,跟着拍着邵滦的肩膀道:“为师三个弟子之中,以你入门最早,学艺也最刻苦。为师这几十年的心得,以及这两年来随那法国技师学测绘的笔记,全都写在这一本书里。”说着从案头拿起一本册子,指着封皮上的“路桥指要”四个墨笔楷字道:“为师近来常觉胸闷气短,上次合信大夫替我听了听心音,说是患了心病,应当静养。我也打算过了,代钧小儿已经四岁,眼看就到了发蒙的年岁,等到这条路筑定之后,为师便告老还乡,课子为乐去了。到时候要考一考你们师兄弟三个,谁学艺最精,这本书便留给谁了。”邵滦看了那书几眼,眉头略皱,并不说话。邹济三有些出乎意料,问道:“怎么,你不想要?”

    邵滦摇头道:“恩师有此著作,与其藏诸名山,传与弟子,不如刊刻印行,俾使天下有志于路桥之人皆受其益。”邹济三轻轻“啊”了一声,丢下书本不说话了。邵滦只道老师生气,连忙屈膝跪了下来认错。邹济三摇头道:“你没说错。门户之见确是害人,为师三十年来受门户束缚已深,虽然存心破除,不过有时候不知不觉还是会陷进去。等这回的差事一了,我就拿这书去请戴总办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