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回 人为财死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四十四回 人为财死

    这一夜师徒灯下对谈的时候,邹济三压根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之后,这一番兴之所至随意发发的感慨,竟会作为自己的遗命而在邵滦的手中成为现实。

    眼看天气一天一天转凉,如果拖到进了冬,北方的天气如此严寒,土面一上了冻,工程就难继续下去了,因此在原本的计划之中,是要赶在进入十二月之前,用约莫三个多月的时间先铺出一条路来,满足开平、天津和北京三地之间的工料、机器转运,等到明年开春,再进行进一步的加固、拓宽工程。工期紧迫,户部发了话出来,要参与工程的神机营预备官兵尽数拿起铁镐木夯下到工地上去干活,如果人手还是不足,甚至可以从地方上补募民夫。

    这条路的情形,奕訢是每天都在关注着的。因为此路一通,便意味着以往开平到北京之间交通不便的情形将要大大好转,下一步再打通北京与山西之间的道路,就可以借着开平已经初具规模的煤铁基础,在山西发展起来第二个工业基地。设想起来虽然容易,但一旦付诸行动,却须要一刻不能懈怠地努力完成,久而久之,他也实在有点累了。开平制造局的一部分人手已经给抽调去了山西,考察适合建立工厂的地点,北京这边也正在调动资金拨付给制造局,要求他们加班加点赶制山西将来所需的机器设备。就算是三方面齐头并进,最早也得明年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山西铁厂上空冒出的黑烟了。

    每天上午十点整,是奕訢开始逐份批阅军机处送过来奏折的时间。以往负责送折子的大多是宝鋆、许庚身等几个亲信人物,后来他们自己的公事愈来愈忙,能够坐在奕訢书房里等待他批折的时间也愈来愈少,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又提拔了不少后起之秀在章京上行走、学习行走,干脆就把送折子的事情交给他们轮流负责,顺便也学习一下军机处的办公规程。反正两只折匣上锁头的钥匙都只有三把,奕訢自己拿着一把,军机处的大员胡林翼和宝鋆手里一把,那都是他特意从香港定做的外国钢锁,也不怕有人能私下里捅得开。胡林翼一直以来都是恭王爷最信任的人,自然不必说了;宝鋆可是刚刚奉旨在军机上行走不久,却也获此殊荣,一下子就招来不少人的非议。特别是麟魁、瑞麟诸人,自以为年位俱尊,是军机里的老资历,又是当年恭王掌权时候出了大力的,直到如今瑞麟还掌握着步军统领的大权,虽然他这人贪好享乐,胸无大志,平时压根不去营里辛苦,一应营务都扔给了下面人去恼火,可是旗人生来最好的是面子,瞧不惯宝鋆的人但凡见了他,必定是风是雨的挑唆一番,叫瑞麟怎么能忍得下这口闲气?他偏又把这笔账算在宝鋆的头上,以为都是他在王爷面前与自己争宠以致如此,找个机会就要冲奕訢倒一顿苦水,弄得现在奕訢是闻瑞麟之风而遁,见也怕见了。

    这天送折子的是一个新进章京,名字叫做景应隆,年纪才有三十来岁,却并不是正途,一直在同僚之中处处给人看低,全靠着有一次奕訢闲来无聊往兵部去闲走,慧眼识才,才把他给提拔起来,这些都是别话了。总之景应隆对恭王是感激得一塌糊涂,大有一番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虽然现在还不叫他办事,只是轮单日的时候负责跑腿送折子,他仍是办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奕訢叫人拿点心茶水招待,他也正襟危坐,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奕訢埋头批了一会折子,站起身来按着桌子伸了个懒腰,一眼瞧见景应隆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心中好笑得很。他并不是一个多讲求尊卑之分的人,在人前固然要保持亲王的尊严,礼数一点不可废;但现在是关起门来两人相对,还要那么死气沉沉,未免也太闷煞人也,倒是象宝鋆那样的对他脾气,不但毫无拘束的吃吃喝喝,偶尔也应和着说两句笑话。他也坐得累了,索性对景应隆道:“本王累了,出去走走,昌硕你也来。”景应隆一怔,本来不敢答应,转眼一瞄桌上的折匣,心下便即了然:那些都是极机密的东西,王爷既然不在,如何放心让自己一个小章京与它们待在一起?于是告一声罪,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奕訢后面走了出去。

    时候已经九月,正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今天的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雨丝,空气非但毫不清新,反倒让人觉得有些胸闷。奕訢走了几步,便在廊间坐了下来,顺便招呼景应隆在对面落座,刚说了一句:“近来天气不是很好……”眼神一转,就见定煊沿着湖畔往自己这边疾步走来,再瞧后面还跟着个人,却是左都御史瑞常。他心知必定有事,便将景应隆暂且放在一边,候两人走到近前,摆手道:“无须跪了,有事快说。”瑞常瞟了景应隆一眼,有些犹豫的样子,并不启齿。奕訢心中掂量片刻,不知道他要说的事情究竟能不能给景应隆听见,也无谓单为了换他一时感激,冒着泄密的风险,当下对景应隆道:“你先回宫里去罢。折子回头我叫定煊给你送去。”景应隆也无怨色,当即跪辞,由护卫引着出府去了。

    瑞常这才低声道:“王爷,邹济三好像死得有点古怪。”奕訢眉头不自觉地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不是心病骤发死了么?有什么古怪?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瑞常躬身道:“王爷且容细禀。”说着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奕訢一面听,一面皱眉,好容易等得他说完了,这才道:“他一个户部郎中,不见得有这般胆子罢。”

    施工队的财务虽然自理,但是十个大队每队都有户部或郎中、或主事一名随同监管收支,这十个人虽然并不个个都是奕訢的心腹,可也全都是户部尚书宝鋆千挑万选、拍胸脯下了担保的,对他们,奕訢还是有七八分放心的,但照定煊所说,邹济三的死压根不是什么好死,却是给他那个大队里的户部监理郎中害死了的!

    那户部郎中的名字叫做朱豫,是个河南贡举,奕訢记得挺清楚,他就是给宝鋆保荐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个。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奕訢都想听听看宝鋆对此会怎么说。又细问了定煊几句,便命人立刻请宝司农过府说话。宝鋆这天并不当值,正在本衙门办事,眼看要回家去了,却接到恭王府上护卫的传话说王爷急召,还道有什么大事同他商议,匆匆忙忙交待一声,便跟着来人上轿去了。

    一见到王爷的脸色,宝鋆心里就有点发沉。他跟恭王共处这些年,早也摸清楚了他的脾气,知道他是个大小事都不朝脸上放的人,现在却是一脸乌云地坐在那里,好像谁该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不用问肯定是出事了,而且还是足以把自己也牵扯进去的大事。

    惴惴不安地请了安,奕訢并没象平时一样招呼他就座,而是单刀直入、很是冷淡地问道:“你保荐的那个朱豫,你知道他多少底细?”宝鋆一听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别是他捅了什么大篓子罢?其实说真的,朱豫此人的才气还是挺得宝鋆赞赏的,这次把他荐去,一来是觉得说不准往后他能得了重用,到时也算王爷的心腹班底之中有个跟自己贴近的人;二来也是朱豫三番五次的恳求宝鋆给他个出头的机会,要不然,照他那个贡举的出身,又没多少家底拿来钻营谋求,就是熬到五十开外,说不准也才刚是个户部主事呢。自己担着老脸保他,他却给自己惹麻烦,一时间宝鋆已经把朱豫给怨到了骨子里去。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奕訢已经把上午瑞常报告的情形挑拣着说了出来:原来今天天没亮,就有人跑到都察院门口去击鼓鸣冤,自称是邹济三的徒弟,要告户部主事朱豫贪墨路款,邹济三不与他同流合污,他就杀人灭口;天津知县与朱豫沆瀣一气,毒打良民;直隶总督桂良御下无方以致吏治败坏,上上下下几乎给他参了一个遍。按说都老爷是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直接缮了折子奏上去,万一搞错了也不会怎样;若是当值的是柳树声,恐怕直接就给捅上去直达天听了;偏偏这天柳树声不在,接案的官员不敢擅自做主,急忙跑到左都御史瑞常家里去讨主意。这瑞常是个心比天高、胆比鼠小的主,自打因缘际会,给奕訢捧上来坐了都察院的头把交椅,就一直唯恭王爷马首是瞻,奕訢说一,他不敢道二,奕訢叫打狗,他不敢撵鸡,这一次一听说牵扯到恭王的岳丈,当即吓白了脸,抖了半天的手,最后还是听了自己师爷的主意,先把那告状的羁留起来好吃好喝地哄住,转头便来恭王府上禀报了。

    奕訢一听此事非同小可,问明那告状的人名叫邵滦,果真是邹济三的入室弟子,便要瑞常将他送来王府给自己问话,跟着又命人传了宝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