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回 驱虎吞狼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四十九回 驱虎吞狼

    杜凤英听了这话,脸色也有点难看。在她看来父亲向官府低头无疑是一种屈辱的表现,父亲的屈辱就是自己的屈辱,而他们杜家这一切屈辱的源头呢,不用问,自然就是朝廷了。朝廷的代表就是面前这个恭亲王,把这笔债算在他的头上,还有什么可说?心里是如此想,她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因为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在奕訢身上出一口气,更要用尽一切办法,毁掉这个男人的一切。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采取下一步的行动,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匆匆进来,在奕訢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奕訢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对那护卫道:“快点去请胡大人、宝大人、许大人他们几个都过来!”走出两步,又道:“对了,千万别给外国教习知道此事,一定保密!”说着也不同杜凤英告辞,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出去。杜凤英好容易回过神来,很是可惜地瞧着桌子上那盆下了穿肠毒药的“龙凤斗”原本她是打算哪怕自己豁出去同死,也要骗奕訢吃上两口的。

    奕訢马不停蹄地回到王府,胡林翼等人早已经在鉴湖的湖心楼上等着了。奕訢一屁股坐定,也不与几人寒暄,劈头便问道:“英国人怎么突然变了卦?”胡林翼额头上沁出细细汗珠,道:“下官也不知道。总之刚刚接到上海道叫人飞马送来的急报,三天之前英国兵船就已经开到镇江……”奕訢断然道:“不行!这件事情两国早有条约,助剿兵船不准进入内地航行,现在英国人出尔反尔,你去问问包令,他是不是想撕毁旧约?”

    宝鋆摸着鼻尖,有些不安地道:“听说这英国兵船,是江南大营的和春给引进镇江来的……”奕訢大怒,脸色有点发青,一时间几乎想拍桌子。朝廷三令五申,外国兵船只准在外海保护本国租界,或有余力的可以助剿,但是一概不得驶入内河,和春长了多大的胆子,竟敢如此阳奉阴违?不过这股火气他并没有对胡林翼等人发出来,而是十分冷静地问道:“来镇江的兵船总共有几只?带队的是谁?上海道有没有跟阿礼国联络过,他有什么借口解释?”胡林翼好像对这些事情胸有成竹,当即答道:“一共是二艘驱逐舰、三艘护卫舰、九艘炮舰、二艘联络舰,五大十一小共十六只兵船。带队的是英国远征军海军司令贺布。阿礼国声称此行是应和春之邀,专为剿灭镇江的发匪,对天朝毫无恶意。”

    奕訢哼了一声,他知道一旦镇江落入英国人手里,想要再抢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可恨英国人前几天还派代表留在北京磋商台湾合作开发煤矿的事情,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弄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这段时间以来与英国的合作一直没出什么大的纰漏,虽然就劳工和资金分成等各个方面尚有分歧,可是合资开矿的大方向是已经定好了的,启动资金和所需的机器设备全由英国提供,矿工、劳力由朝廷负责募集,中国每年以出产原煤的百分之十五偿还英国先期投入的机器、资金,待十年后台湾煤矿便归还中国所有。这笔交易长远算起来虽不是多么划的来,不过短期来看还是值得做的,包令似乎也对此甚感兴趣,派了一位特使在北京商谈,已经快要签订正式合同了,怎么突然又闹起出兵的事情来?奕訢直觉地认定,这背后肯定有什么缘故。

    想了一会,他对胡林翼吩咐道:“发照会给包令,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无心友好,天朝有数万万人,数万万土地,让他自己掂量一下能不能一口全吞下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顺便叫人给包令的代表人密尔顿捎个口信去,就说本王是个能合作的人,如果他们闹得太厉害了,本王只好引退,瞧小皇帝自己理政之后,他们是不是就舒心畅快了!”这话说得已经极为露骨,胡林翼等人对望一眼,都不答话。奕訢一笑,道:“这回的事情,我料定是英美两条狗子抢骨头吃。前几天伯驾不是还跟叶名琛联络,声称援引最惠国条款,要与英国一般和我们做军火买卖,被本王推搪过去了么?伯驾的任期快要届满,我看他是这几年在中国什么也没做得成,回去跟国会不好交代,没法连任,不得不临走之前弄点动静出来。”

    宝鋆挠挠头,道:“可是英国人胁迫镇江,又能如何?”奕訢冷笑道:“哪里都一样。包令无非是想吓唬吓唬我们,叫我们不敢跟美国人要好罢了。好像抢糖吃的小孩子,你越哄着他,他就越哭得厉害。我可偏不听他的鬼话,明发上谕通知伯驾,就说本王准备会见他了,叫他到天津来等候进京罢。至于镇江……”忍不住一笑:“英国人想打,就由得他打去好了,看看是长毛厉害,还是洋军舰厉害。顺便叫长毛们知道知道兵舰是个什么东西,免得将来咱们的水师去了把他们吓坏。哈哈!”

    他表面上装得轻松,那是为了安定众人之心,其实在他心里对这件事情那是相当地着急。因为自从卢沟条约签订以来,英国虽然一直迟迟不肯拿出借师助剿的切实行动来,可是对于条约权利这方面却始终不遗余力地索取,就拿台湾开埠通商来说,本来是作为英国对太平天国宣战的条件提出的,可是英国人先是借口兵力转调需要码头,磨着奕訢在台北开了一个港口供他们使用,跟着又声称舰队一时间难以调动,需要一段时日,请朝廷耐心等待,翻转头却用台北港做起了走私生意来。朝廷虽然气恼,无奈自己的海军力量太弱,拿对方一点办法也没有,此刻国内烽烟四起,又不愿再惹外患,只得就此作罢了。谁知道英国人表面上声称兵舰不在远东,暗里却不知道从何处调集了大批舰队,根据稍后广州将军的奏报,除镇江之外,香港还停泊着不少英国兵船。奕訢明白,这意味着克里米亚战争已经结束,英国大局已定,开始有余力打中国的主意了!难道就算主动修约开放,也不能避免哪怕是推迟第二次毒战争的步伐吗?

    奕訢的眼睛都快红了,如果是一年之后,他根本就不会怕跟英国人开战。因为就在前几天,制造局的第一艘轮船已经成功下水初航了,至多明年年初,就可以开始训练海军人员,加上已经经过战火磨练的神机营,他就算有了跟外国抗衡的资本至少可以令英国人心生忌惮,不敢随便入侵了。但是现在,神机营还陷在剿捻的长期作战中一时无法脱身,要满足海军所用的船和炮,非得另行建立专门的船厂不可,铁矿也得多开几处,才能满足目下与日俱增的需求。什么叫做时间不等人?现在他总算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战备,武器,人员训练,没有哪一项是不要时间的。可是对手不可能等着你准备充裕了才来打你,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物竞天择!

    伯驾听说有谈的余地,马不停蹄地从香港搭乘轮船沿途北上,赶赴天津,抵达的时候英国兵船已经断断续续地攻打镇江十几天了。天国救火队陈玉成义不容辞,自然立刻带着本部军马星夜赶赴镇江协助守城,英国人虽然船坚炮利,陈玉成却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加上占据了守城的地利,一上来凭着一股锐气,居然打了英军一个猝不及防。不过接下来可就没那么好运,贺布援兵一到,立刻纠集四十多艘兵船一齐发起攻击,陈玉成看看也要顶不住了。

    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伯驾在西山与奕訢见面了。恭王府在西山拥有一所小小的别院,规模不大,只是十几间房子,是奕訢为了自己来士官学堂巡查方便而设的。把会面的场所选在这里,一是懒得去听京里那些故老的啰嗦,说什么洋人进京坏了祖宗风水之类的混账话;二来是想让伯驾看看天朝军官的气势,叫他不得小看了中国人。说真的,这些学生受训数月,已经有了不少进步,他们本来就大多是穷家出身的苦孩子,既能吃的苦头,又肯听上级吩咐,虽然识字的资质有些差,操练起来倒也似模似样,尽管指挥实战仍差得远,要演习一下枪法队列,那是不在话下。

    伯驾抵达西山,奕訢照例先请他观看会操,跟着便请他入了密室,两人对坐,谈起中美订约的事情来。这正中伯驾的下怀,当即道:“王爷如果肯遵守最惠国条款,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他在中国已经多年,可说是一个中国通,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据说是还可以讲粤语和闽南话,奕訢却未曾听过。奕訢忍住心底的厌恶,笑道:“那个当然。天朝最讲究的就是信用,其实这军火买卖的合同,最先还是跟贵国上一任公使麦莲阁下磋商的呢,只不过他给的价钱太不公道,我们实在是付不起,只好转买别家去了。”伯驾一听这话暗说生意有门,当即拍了胸脯:“王爷放心,我们美国商人最讲诚实贸易,绝不会坑害王爷的。”奕訢冷笑不已,心说你们只有对强者才会诚实,对我们中国,比你们弱小的国家,什么时候发过一点善心了?他也不指望大灰狼会突然变成小白兔,只是随着伯驾的话头道:“好啊。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开诚布公,谈谈交易的细则条件好了。”

    伯驾此来早已经对英国人攻打镇江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知道现在中国是借着美利坚来对抗英国,对方既然有求于自己,当然乐得狮子大开口,好好敲诈一笔,于是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早就预备好的文件来给奕訢看。奕訢接过来瞄了一眼,但见全是英文,没有一个中国字,大约伯驾并不知道自己懂得英文,想用这一套来蒙混他呢。也就顺水推舟,把那文件一推,笑道:“本王怎么看得懂这个?烦劳阁下为我解释一番。”伯驾等的就是这一出,当即漫无边际地胡扯一番,许了中国许许多多的好处,奕訢一面听他说,一面装作看不懂又要充洋蒜的样子随手翻那文件,果然被他发现伯驾说话几乎没一点是真的。他一直听着伯驾满嘴跑马,听得心里差不多有数了,这才合起那叠文件,站起身来道:“本王大致上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们索性摊开来谈好了。”说着把那条约草本铺在桌上,一五一十地对着伯驾指出何处何处与他所说的全不一致, 伯驾一面听,脸色渐渐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喘气也渐渐粗重起来。

    奕訢心说不好,再这么逼下去,太不给他留面子,狗急跳墙就糟糕了。于是故作亲热地拍着他肩头,笑道:“做生意嘛,就是你给我点好处,我给你点好处,大家都有利可图,岂不快哉?”伯驾还没来得及答话,奕訢已经把条件开了出来:第一,开放镇江为免税港,进港许可目前只发放给英美两国的商船,兵舰是一律不得进入;第二,由中方派人去美国进行采购,不论购买哪家军火商的产品,都由美国政府按照购价给予百分之五的补贴;第三,准许美国公司投资台湾煤矿,比照英国公司享有的各种优惠条件订立合同;第四,中国和美国另行订立密约,每年由中国选送幼童一百名赴美读书,在美国一应花费由朝廷按照百分之一百二十负担,学成之后仍归中国听用。这最后一条在伯驾看来格外令人满意,因为他毕竟是个传教多年的教士,深知孩子的可塑性是最强的,现在留美的幼童,十年之后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如果他们全是在美国吃面包喝牛奶长大的,到时候中国政府的外交倾向如何自是可想而知。所以他不但极力促成此事,还自作主张地把那相当于美国政府辛苦费的百分之二十给免去了一半,仍嫌一百名数目太少,硬是要求奕訢给翻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