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回 三方会谈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五十回 三方会谈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京这边经过十几天的磋商,刚刚跟美国签好了密约,伯驾还没来得及离开西山,从江南大营便又传来消息:陈玉成已经顶不住英国兵舰的猛烈攻势,终于放弃镇江,率残部撤往扬州继续设防,贺布并不登陆进逼,夺取城池,只是命令军舰停泊在镇江港口虎视眈眈,每日发上几炮,吓唬城内的军民。中美条约之中的第一和第三条都是公开的,在上海的美国洋行一听说镇江已经免税了,当即开着货轮,运了许多洋布、洋油之类的货物进港销售,恰与贺布所带兵舰起了争执,英国兵船上发了两炮警告美国货船不得继续进港,可是美国佬置若罔闻,仗着条约撑腰,命令水手不要理睬英国人,只管强行入港。那美国船上的引水是个当地土人,当初雇他来的时候只说将船带入港里便罢,何曾预先言明还有这等大场面?登时吓的瘫软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美商一看,只好暂且作罢,转过头来寻了一份详详细细的水文图纸,又再要求英国兵船让开道来,给他们进去。若以条约而论,这件事情却是美国人占得住理,可是贺布偏是个不讲理的人,只说中国同美国签订条约,是背了英国的,从未得到英国驻华公使的认可,自己当然毋须遵奉。再说英国兵船逼近镇江,那是受江南大营主帅、钦差大人和春的邀请前来助剿,钦差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美国佬凭什么叫他们让开?不光推个干净,贺布还倒打一耙,指责美国商人携带战略物资进入太平天国占领地区,是不是想资助叛军?美国货商一气之下,开着船回了上海,回到上海便去美领馆告状,恰好碰上从天津南下归港的伯驾,于是冲着他如此这般大倒一番苦水。伯驾一听这还了得?立时气冲冲地寻到英国驻沪领事阿礼国来抗议,要他本着两国合作的精神解决这一争端。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其实英国觉得也差不多了。本来这一次就只是想给中国人一个下马威看看,以便在台湾的煤矿开发之中捞到更大的好处,现在美国佬跟着掺和进来,已经分去了不少利润,再不收手,恐怕除了英美邦交破裂之外并无其他好处,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不过面子总还是要的,在阿礼国的授意之下,美国决定出来当中间人说和,向北京政府希望能够举行一次中美英的三方会谈,英国代表是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美国是使馆秘书斯奎尔斯,中国方面就算辅政王不肯亲自出面,至少也要派遣一位钦差大臣前来。

    奕訢拿着伯驾发来的照会呆了半天,五指渐渐收紧,把那照会捏成一团,用力丢在地下,顺手一拳击在桌上,旋即对值班章京蒋晋道:“你现在去请工部文大人来。”文祥现在是工部的右侍郎,却不在军机之中,这个时辰定是在本衙门办公无疑。蒋晋答应一声,匆匆起身去了。奕訢叹口气,俯身把那揉成一团的照会捡了起来,摊开抚平,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过没多久,文祥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还没来得及跪拜,便被奕訢叫到书桌前面,指着美国照会要他看。文祥也是越看眉头越紧,忍不住问道:“王爷打算由下官担此重任?”

    奕訢点点头,道:“不怕对你说,咱们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中,目前能够统筹全局的唯胡林翼而已,这一点连本王都不及他,他是非留在京师不可的。宝鋆性子浮躁,面对外国人我怕他把持不住。至于许庚身诸人,职位太低,派出去恐怕落人口实。麟魁瑞麟这两个草包……就不必说了。本王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而且此次谈判难免涉及台湾煤矿,你是工部侍郎,去了好说话。”说着双目落在文祥的脸上。

    文祥思索片刻,一点头,道:“好!”话头一转,又道:“只是王爷须得明告下官,咱们这一次能应许什么?不能应许什么?”奕訢嗯了一声,道:“这我本就是要对你好好说说的。本王料想英美这一次是勾结起来谋夺好处,裂土虽然不至于,可是开埠看起来是免不掉的了。你只记住内河不开这一条就可以,此外沿海的所在尽管设立码头,但是条约之中一定须得写明依照大清律例缴纳税款等条。”文祥点点头,听着奕訢继续说下去:“英美若是索要租界,不是完全不可答应,但只许两个地方:上海与香港。而且既是租界,必有租金,要他先付清了地租,才把土地借给他。”

    想了一想,续道:“台湾煤矿的合同还没订立,我料英国人必会趁火打劫,要咱们增加抵偿的额度。百分之二十乃是上限,万万不可再加,否则美国依样葫芦地索要起来,我们还有赚头么?还有,务必要另订一个借师助剿条约,约定某月某日英美兵船必须为我进攻某处,否则以上让步尽皆不可,记住了么?”文祥一面听,一面点头,旋又问道:“那么此次的随员……”奕訢没等他说完,接口道:“随员去京师大学堂中挑选,拣你觉得合适之人带去便可。”文祥也不再问,默默寻思了一会。

    他赶着出京,当日便持了恭王手谕,往京师崇文学堂去选择随员。众人听说是去与洋毛子谈判,有些便吓得缩了回去,告病不肯参加大会;有些却是踊跃争先,特地跑到文祥面前恳请破格录用,这其中便有郭刚基的一份。

    文祥乍听,还以为自己耳朵长错地方,随即哈哈笑道:“不行不行,你这年纪太小了。携一童子与外人会谈,岂不惹人嘲笑?”郭刚基挺了胸膛,大声道:“有志不在百岁,无志空长年高,昔有甘罗十二为宰相,安知今日不得有刚基十二退外虏?”文祥暗自惊讶,心想这孩子果有乃父风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有志气固然是好,可是要叫他把这么个十二岁的孩童列入随员名单,确是太儿戏了些。可是看看刚基满是求恳希冀神色的脸孔,却又不忍一口拒绝,当即婉转推搪道:“这一回的随员是要王爷亲口核准的,我亦做不得主。”郭刚基眨眨眼睛,行个礼,跑了出去。文祥本以为他就此作罢,没承想这孩子居然跑到恭王府上去缠奕訢了。过了几个时辰,郭刚基满脸笑容地拿着一封奕訢的亲笔信跑了回来,文祥拆开一看,却是嘱咐他尽管带刚基出去见识见识,只不过不要列入随员名单,只充作他私人的一个跟班便可。文祥无法可想,只得答应下来,把个郭刚基高兴得眉目鼻子挤成一团,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孩子心性,有了什么事情便要快活半日,郭刚基得了文祥亲口应允,直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觉,拉着张逸两人钻在被窝里说了半夜悄悄话。张逸十分羡慕地瞧着郭刚基,问道:“上次不是听徐大人说,你爹过年的时候就要回国来述职么?你这跟着文大人一去,准见不着他了。你不怕你爹生气?”郭刚基素来崇拜父亲,听张逸这么一说,脸色瞬间有些暗淡,不过旋即又高兴起来:“那有什么?爹爹平时老教我好男儿志在天下,岂有关起门来自己享受天伦之乐的道理。再说……”吞了一口口水,道:“再说爹爹若知道我去做什么,只有代我欢喜的份,怎么会生气!”张逸更加羡慕,叹了口气,道:“唉,若是我爹象你爹那样有本事就好了!”郭刚基笑道:“怎么不能?咱们两个换过帖了,我爹可不就是你爹?今年爹爹回来,哥哥就代兄弟去尽孝罢。”张逸十分欢喜,连连答应不已,又闹一会,便都睡着了。

    这一次的事情所以安排了文祥去,首先是因为奕訢希望能够尽快把中国与英美这两个大头之间的关系平稳下来,否则论到外交上的经验丰富,他宁可把谈判推迟一两个月,留待郭嵩焘回来再议。另一方面说,也是刻意要给文祥创造机会,因为目前的高层之中,就以文祥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甚至宝鋆也比他略胜一筹,再加上开平兴办工业全是文祥一手负责,开罪了不少宿臣旧党,奕訢几次想把他拉进军机,都是无果而终,如果这一回谈判成功,便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让他在军机上学习行走了。文祥明白恭王的用心,也暗自下定了决心非把此事办好不可。

    在上海的磋商进行得十分艰难,英国寸步不让,在中国原已应允的开放镇江的基础上,又提出了许多苛刻的条件,譬如准许英国公司经陆路进入内地售卖货物,准许英国公司在华开设独资企业,保护租界,不准中国地方官员擅自骚扰等等。美国虽然表面上打着调停的幌子,可是暗地里却同英国沆瀣一气,因为斯奎尔斯心里清楚得很,根据最惠国条款,英国得到越多,美国得到的也就越多。文祥咬紧牙关,一面与英美两方代表周旋,一面派人快马急奏北京,询问奕訢的意见。

    奕訢接到文祥奏折的时候,正在崇文门外亲率礼部一干官员迎接出使欧洲诸国归来的郭嵩焘一行。这一次郭嵩焘奉命归国述职,由李鸿章留在了伦敦,暂代他驻欧特使的职权,而先后两批被送往普鲁士各个军事院校就读的一百多名学生,也会跟随他一起回来。郭嵩焘果然是一个守时的人,昨天派人先期预告,说是大约在今日正午便可到达,奕訢只等到日头微偏,就见地平线的远方出现了一队若隐若现的人影,连忙命礼部负责维持秩序的主事招呼众人站班。

    距离崇文门还有一里地的样子,郭嵩焘便不敢继续坐轿,命人停了轿子,钻将出来,深深吸了一口北京的空气。刚刚下过一场雪,空气冷冽而又清新,沁在他心扉之间,让他不由深切地体会到:终于回来了!他吩咐梁氏乘坐的小轿在后等着,自己带领随员和留学生,踏着薄雪一步步地往崇文门方向走去。乐歌响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大步迎将上来,向他张开双臂,是王爷亲自来接了!

    行过抱见之礼,郭嵩焘带头跪了下来,重行叩见。奕訢坦然受他三拜,这才弯腰搀他起身,替他拍去前襟粘着的雪霰,略带感叹地道:“筠仙辛苦了!”郭嵩焘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两年在外所受的种种委屈一时间全上心头。这个当初面对艰难困苦时候并没有一丝退缩畏葸的要强汉子,现在因为自己人的一句慰问,竟然动起了真感情。奕訢笑道:“回来了,就是好事!”回头吩咐礼部主事,替郭嵩焘的随行人员妥善安顿食宿,跟着便挽了郭嵩焘,两人并肩往崇文门内走去。

    一路上,奕訢便对他说些近日以来北京政局的情形,又把文祥的奏报拿出来递给他看。郭嵩焘沉吟半晌,道:“下官这次回来之前见过普鲁士公会驻法兰克福的代表俾斯麦阁下,他要下官转托给王爷一句口信。”奕訢“哦”了一声,只听郭嵩焘道:“俾斯麦阁下说,在1800年以前,德意志被称为欧洲病夫,而现在她已经成为一座待喷发的火山。中国之于远东,就如同德意志之于欧洲,这两个国家应当是天生的伙伴。他很遗憾不能亲自来中国见识这个与德意志同样优秀的民族,因为他即将被派遣到俄罗斯去为本国的荣誉而奋斗了。”说着命随从取出一个精致的黄铜盒子,双手捧着道:“这是俾斯麦阁下收到王爷赠送的景德镇瓷塑之后,托下官转致王爷的回礼。”奕訢对于俾斯麦会对中国表示友好,一点也不意外,可是他会送自己什么东西呢?这倒让他感觉十分好奇。打开盒子一看,原来是一只长柄的石楠烟斗,雕刻得十分精致。他把烟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下面还刻得有字,是什么意思?”郭嵩焘看了一眼,也说不识。直到很久以后,奕訢才弄明白这一行字原来是拉丁文,内容是一句古希腊的谚语,翻成中国话就是“一切都在流动,一切又都碰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