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回 旗务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五十二回 旗务

    “从康熙四十六年开始,朝廷整顿旗务,屡次失败,是因为什么?”奕訢两手按桌,字斟句酌地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在座的众人。

    “王爷,下官以为,旗务之中介入政争,乃是要害所在。”胡林翼说这句话的时候,两手放在膝头,目光不偏不倚地望向奕訢背后那一块牌匾:戒急。

    “说。说下去。”

    “各‘党’纷纷讨好旗人,拉拢力量,非但没有把旗务弄好,反而画虎类犬,愈来愈糟,愈来愈没法弄,成了谁也不敢沾惹的痼疾。旗务是一锅夹生饭,旗人靠打仗生发起来的,太平这么久,都成了功臣子弟,聪明点转业了的,仍旧荣华富贵。人穷了,什么下作事作不出来?这种事历朝代都有,刘秀是帝室,以至于卖米;刘备也是帝裔,以至于卖草鞋,将前比后,有什么分别?”

    “宗室觉罗里有穷了的,该照应的自是照应,但那是皇上的家事……”胡林翼说着,垂手站起来,往紫禁城方向拱了拱手,旁人也都随着起身,独是奕訢安坐不动,只点头示意他快些落座继续说下去:“但那是皇上的家事,不该与国政混在一处!”

    砰地一声,奕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一个家事无关国政!”奕訢的身子倾向桌面,因为睡眠不足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神一个个地从胡林翼、宝鋆、许庚身、曹毓瑛脸上扫过:“旗人缺钱吗?不缺!旗人缺地吗?不缺!旗人缺生路吗?也不缺!那为什么眼下的现实是,旗人离开了那一个月二两银子的粮饷,就过不下去了呢?”冷笑一声,奕訢一字一顿地道:“他们给惯坏了,如此而已!越是加俸养着他们,只能越吊起他们的胃口来,说什么皇族没差事了,家里揭不开锅了,那就是一个懒字!”

    “旗人有气无气,关乎国家运数,王爷有心整顿,真是……”宝鋆有点附和讨好,又有点不是滋味地说道,“真是旗民之福啊。”

    “要害还是‘差使’二字。”胡林翼沉吟着,说出了众人心中都在想着的一个问题:直接取消旗民的粮饷,无疑会闹出乱子,旗人没了哪怕是生路,狗急跳墙的事情不是做不出来。况且天下八旗是一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最下三赖穷极潦倒的旗人,攀三拉五也能和个亲王说上话。一个弄不好,就又要复现前几次旗务整顿的局面。唯有派他们当差,有了谋生的饭碗,自然也就不会乱。可是一时之间却去哪里找这么多的差使,让这些吃闲饭惯了,不会读书做官,不能渔樵耕读,又耻于作生意的旗人去当?

    奕訢招招手,命众人聚拢来,低声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四个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最后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王爷竟然想要恢复太宗的祖制,复设总管旗务大臣!原来早在太宗御极的时候,就置总管旗务八大臣,分理八旗的政事,也就是固山额真兼议政大臣;又设佐管**臣,主理事听讼,也就是梅勒额真兼理事大臣。后来固山额真改了汉名叫做都统,兼管一旗之内军政、民事,大都是由重臣兼任的。当时八旗就是军队,凡有旗籍的人都有军籍,而现在恭王改革旗务的中心,就是把旗人分成军旗与民旗两个部分,将现有的京旗满蒙汉共十万余户、内务府三旗五千户、京营一万多户全部打乱,然后择优选出二万户隶入军籍,设都统加以管辖;入军籍的标准是家中至少要有一名男丁在军中服役,余下的统统列在民籍,仍分为八旗,不再区别满蒙汉,而是一律混编。凡在军籍的旗户,每一名服役的男丁每个月可领粮饷二两;而民籍的粮饷则完全取消,代之以每年年初时候发给各旗总管大臣的经费每户五两银子。各旗的总管用这些经费买田置地也好,经商参股也好,只要能够养活本旗之人,朝廷全不干预。如此一来,刨除掉军旗开支,朝廷需要为民旗背负的支出就是一年六十万两银子,除此之外不论生老病死,再也不去过问。

    众人交换个眼色,又是胡林翼先开口了:“说句不该说的话,王爷这样搞,恐怕十万两打个水漂,还没让旗户见到影子,就要不见了。”奕訢笑了笑:“还有一条未曾说完。将来八旗重新划分之后,先叫各旗自行推选总管旗务大臣,然后再公布这粮饷改革的事情。旗籍不是死的,旗民愿意投充的话,准许带产换主,譬如说镶蓝旗日子过不下去了,正白旗倒是红红火火,镶蓝旗旗民大可举家入籍为正白旗人。这一来旗里的人口越少,总管得到的年度经费自然也越少了。若是再加上一款:各民旗每年每户须向总管缴纳赋税十两,那……”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了。安静了片刻,宝鋆第一个击掌称妙:“王爷果然高见!只是这样的话,原先的驻防汛地也须取消,要准许旗民自主迁徙才好。”奕訢点点头:“正是如此!京八旗只要不离开顺天府,迁到哪里去都是可以的。但要出府的话,就得先脱旗籍。”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又商议了一番,在数目上增增减减,把这套新的旗务章程完善了不少。

    会议将散之时,胡林翼十分郑重地对奕訢道:“请恕下官直言。旗务乃是痼疾,虽不是药石罔效,但多年来却是无人可治,无人敢治。现今想要厘清,说到根子上是靠王爷的定心。王爷有了定心,咱们底下办事的人才有主心骨啊。”奕訢只是笑了一下,并不答话。

    从清点旗籍人口开始,八旗的改编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奕訢从各部选调可信之人组成了旗务处,专门负责办理此项事务。因为带产换主这一条并没有在整理旗务章程之中一起公布出来,所以乍一看上去,这总管旗务大臣又可以损公自肥,又可以榨取旗民的赋税,着实是一个大大的优差肥缺,一时间大家挤破了头,都想来谋这个差使,恭王府的门槛几乎要给前来钻营的人给踏平了。奕訢也不说破,只照着自己的安排做下去,最后这八旗的总管大臣一一敲定下来,除却正黄旗由奕訢自领以外,另外七旗总管大臣也都是清一色的满人,麟魁、瑞麟两个人如愿以偿地做上了人口最多的镶黄、正白两旗总管,喜滋滋地摆了好几天宴席请客。八旗旗主全是满人,这一个在当时不能为胡林翼等人所理解的决定,仅仅过了半年多之后便显示出它的无比正确和英明,这些都是后话了。

    至于军旗那边,两万户总共招收了两万七千一百名旗丁从军,因为原先的京旗三十六营除步军营予以原封不动地保留之外,其他各营大部被转编入民籍,留下了大规模的空缺,奕訢便命令将三十六营重新整编为十营,不再立前锋、骁骑等诸般名目,只是统一叫做禁军武卫营,内中又分步、骑、弓各种门类,专一负责翼护天子。从前各营将官弓马合格的全数留在武卫营继续听用,否则便要归入民籍。武卫营的都统一职,顺理成章地又是奕訢自任,副都统的人选却颇费了一番周章才能尘埃落定。奕訢自己每天事务繁忙,如何能够顾着武卫营这个摊子?所以任命一个既可信任又有能力的副都统,就是他把武卫营控制在手里的关键。这个人不能是汉人,因为由汉人来担任满族皇帝御林军的头领,这简直就是一颗深水炸弹;奕訢也不希望他是满人,因为满人的关系盘根错节,裙带牵扯不开,对于自己控制宫廷、控制皇帝完全没有好处。自然而然地,他想到了蒙古人。眼看年关就要到了,各地的蒙古王公有许多要进京朝觐,奕訢便借机发了命令,明年的正月十五日要在北京举行一场比武大会,要各旗、各盟的王公都派遣代表前来参与,最后获胜的不光有厚赏,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在此之前,就叫神机营第一营的营总玉澊暂时代管副都统的职权。

    话分两头,与旗务改革几乎同时,神机营新旧两部也完成了整编融合的工作。具体的整编事务奕訢并没有太多过问,因为他相信经过这一段时间以来,神机营的旧将应该已经逐步接受了近代战争的理念,也在实战中尝到了甜头,放手让他们去实践可能会更加好一些,自己只需要把握大体的动态,不让整个整编过程脱离预设的轨迹就足够了。在罗泽南等人的设计之下,新军大清神武龙骧军依照镇、协、标、营、哨、队的序列编制,每镇含步、马、炮、工程、辎重等兵种,计步兵两协,协辖三标,标辖三营,营分四哨,哨分四队;马兵一标,辖三营;炮兵一标,辖三营;工程兵一营,辖四哨;辎重兵一营,辖四哨,合计一镇官兵共是一万零七百五十二人足额,由镇至队的各级分别设统制、协统、标统、营总、管带、队管作为军官。一镇之中还设有参谋官、营务、法务、军需、军械委员、军医、马医、司号、司记长等官佐,几乎完全依普鲁士的军队为蓝本。

    参谋官的设置出自一名留普学生与士官学堂一个普鲁士籍教官的联合提议,奕訢考虑的结果是在营以上的各级都建立军谘处,成员五人,长官称参谋长;镇一级称军谘总处,成员九人,长官称参谋总长,各级普通成员一律称参谋官。一般参谋官的衔级只是右都尉,参谋长衔级为左都尉,参谋总长衔级为大都尉,才刚刚相当于一个哨级正官管带的军衔。除此之外,还在兵部下设立包括二十余名参谋委员的军谘局,以胡林翼兼任军谘大臣。各级军谘机构名义上是“以备顾问”,实际上却有战略决断之权,军谘局俨然便成了参谋本部一样的机构。

    归功于长期的准备和大量人手的一次性投入,这一连串的变革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如暴风骤雨一般地完成了。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得京城里的故老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了,面对拥有一支近乎于私兵的强大力量的辅政王,他们除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大发牢骚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做了。毕竟现在的辅政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羽翼未丰、需要借助舆论力量的恭亲王了,如今的奕訢已经手握重兵,如果说哪天他想要篡位,恐怕皇帝的宝座也就不稳当了。人到了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也就只剩下嚼舌根子了,于是渐渐地关于恭王的新一轮谣言又在京师里传播开来,其焦点大都聚集在“皇位”这两个字上,甚至于有人暗地里议论说,当年咸丰皇帝之所以不明不白地暴死在了圆明园,跟恭亲王是不无牵连的。

    京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奕訢很快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一手采取高压政策,在武卫营下设立巡警处,用自己的亲信担任总办,专责缉捕“谋反、谋大逆、谋叛、大不敬”四项罪名的重犯,可以不受其他部门辖制,直接依照圣旨办事。与此同时又决定明年的会试与乡试都加开文、武恩科,录取的数目比照正科增加一倍,而且还恩准满人一体参考。这不光是本朝前所未见,就是打从有科举以来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更是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老先生、酸翰林们指责他轻慢名器自是免不了的,不过那些等着应考的士子监生倒是暗自高兴:平白多了一场恩科不说,录取名额还增加一倍,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多了一倍高中的机会?只是让奕訢所料未及的是,这一来谣言非但没有平息,反倒更盛起来:恩科是皇帝家里有喜事,或是千秋,或是万寿,或是登基,或是大婚的时候才会举行,明年小皇帝自己哪一样都赶不上,倒是恭王爷家里要办喜事:三月十八日他要迎娶桂良的小女儿过门。两方面对照起来看,不得不又叫人展开一片无限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