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回 胁迫调停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七十六回 胁迫调停

    张之洞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是在召见沪帮商人的当天晚上。从两江总督衙门送来总督大人的急札,一者是训斥他对境内的庶民管束不力,以至闹出海盗,给海关找了麻烦;二者是指责他对洋人的态度太过生硬,大大地有伤“敦睦邦交”的大局,命令他立刻同英国公使行文道歉,把那十八人全权交由英方审理定罪。三却是对他知情不报、自行其是大感不满,虽未直言指斥,字里行间却处处旁敲侧击,显然是认定他没把自己这个总督放在眼里。

    这两江总督总管的是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还兼任南洋通商大臣,乃是清朝九位最高级的封疆大吏之一,张之洞不过区区四品上海道,就算蒙皇上赏了一根单眼花翎,也顶不住两江总督小指头一戳。

    眼下在这个位子上的是何桂清,张之洞知道他以前跟自己一样曾经是上海道,咸丰年间太平军在上海闹事,就是此人主动开口“邀请”洋人帮办关务,以至于洋员进入海关,后来还攫取了总税务司的大权。当时朝廷无力反对,只得默认了这一事实,不但如此,还迫于外国方面的暗示,不得不给何桂清加官进爵,让他从上海道连升三级,做到了两江总督。

    这也难怪洋人要对老何上心,中国如此之大,想寻找几个如此体贴洋人心思的封疆大吏,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难得碰上了这么一个,当然要扶他爬上高位,才方便往后自己行事。果然,何桂清从得洋人之力升了江苏巡抚、两江总督,便一直奋力冲他的洋主子摇尾巴,先是全盘答应了洋人更定税则的要求,后来又主动请求英国兵船进入长江“帮助剿匪”,以至于英船有机会直入镇江。张之洞对他一直颇存芥蒂,不过上海道一直是个相对独立的衙门,本以为两江总督衙门远在江宁,自己大有机会自行其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何桂清横插一杠子。

    两江总督是自己的上司,发话不能不听。张之洞怒从心起,黑着脸,把总督衙门送来的公文用力往案头一丢,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何桂清远在江宁,何以这么快就会知道上海发生的事情了?看来不像是艾华生在威胁自己的同时也去对何桂清使了手段,否则以艾华生的为人,昨天与自己会晤的时候就该当作筹码拿出来了。

    笨蛋!张之洞一拍脑门,痛恨地骂了自己一句。早该知道那些商人之中必有跟官场上勾结紧密之辈,为何把这消息透露给他们知道!他怀疑的目标第一个集中到蒋幼龄身上去。他的大东家胡光墉自己捐了个顶戴,常跟官场里的人往来,这张之洞已经听说过了。虽不敢肯定,但蒋幼龄嫌疑最大,那是不用怀疑的。本来一个艾华生咄咄逼人已经够烦的了,现在又加个何桂清缚手缚脚,张之洞实在不知道这件事还要再怎么坚持下去。不如索性照着何桂清的意思让了步,对大家都好!

    可是法国已经答应从中周旋,正流着口水期待“调停”成功以后从中国得到的好处呢,如果现在自己这方面主动退让的话,岂不一块儿把英法美三巨头都得罪光了?张之洞虽然并不怕洋人,却牢牢记得出京前皇上交代他的四个字:“打一拉二”,简而言之,就是不可同时与所有敌人开战,而是要利用对手们之间的芥蒂,予以合纵,先削弱最强、威胁最大的一方。

    果然,当他连夜再去会见法国公使,暗示他中国方面不愿与英国人死干到底,有意答应对方要求的时候,法国公使布尔布隆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异常愤怒地声称法国已经做好了调停的所有准备,现在中国自己却又先要退出,明明是存心破坏英法关系。张之洞据理力争,布尔布隆却不予理睬,一定要照着先前磋商的口头约定,由法国出面让中英双方讲和,事后当然也要中国方面兑现讲好的条件,支持法国人竞逐总税务司人选。

    这哪里是调停,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而且被劫的人还得笑嘻嘻地对强盗说:求你来抢我吧!张之洞脸色铁青,差点当场掀了桌子。他终于知道自己还是太嫩,碰到这种错综复杂的大事,从一开始就乱了手脚,到现在已经几乎弄得不可收拾了。

    眼看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张之洞仍是一筹莫展。看来惟一的办法是接受法国方面的强迫调停,虽然十分屈辱,但毕竟艾华生的离任要在明年夏天,尚有半年多的时间缓冲;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不论英吉利还是法兰西在海关中占据优势,对中国来说并无太大的区别。如果全盘对英国让步的话,就得立刻接受条件修订海关章程,增加洋员了。张之洞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原来理想和现实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在法租界上,英法中三方会谈终于悄悄地进行了。美国在最后时刻突然变卦,转而主动要求加入调停,不知是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跟英国产生矛盾了呢,还是眼红法国捞到的好处。华约翰大言不惭地当面对张之洞提出调停的“谢礼”,不出意外,正是苏沪铁路的入股权。他代表美国使馆强烈要求在中国的铁路公司中收买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股份,而且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一旦张之洞答应这个要求,便可以优惠价格向中国出售铁轨、枕木、火车以及各种铁路维修设备。

    张之洞并不想让美国参与进来。说不定英国人跟美国人早就勾结好了,英国人先出来闹事,然后再由美国领馆假惺惺地予以“调停”,其实却意在捞一笔好处。如果美国领馆拥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股份,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很有可能成为大股东;如果美国领馆成了大股东,那么便可以操纵董事会议,更改公司的章程,吸纳英国乃至法国的股份进来。苏沪铁路也将变成一条彻头彻尾的洋铁路,不论利还是权都不归大清朝廷享有了。

    可是他却没办法拒绝美国。长江口外泊着美国的兵舰,租界里有荷枪实弹的美国兵。面对武力胁迫下的“调停”,张之洞意识到不论什么样的抵抗都是徒劳的——除非中国的武力比洋人更强!

    两江总督何桂清又再发来六百里的急札,强令他立刻接受调停,跟英国人讲和,而且札中还说,可以将洋员的比例提高到六成五。张之洞只瞟了一眼,就把那盖着总督大印的公文顺手丢进了字纸篓里。

    谈判持续了二十多个小时。张之洞拒绝了作为地主的法方提供的食物和饮水,两眼通红地坐在谈判桌前据理力争,那模样好像一头在老鹰面前拼命护雏的母鸡,勇猛地做着徒劳的努力,看得外方代表都有些害怕起来。

    第四天,这场不公正的谈判终于有了结果,中方答应与英、法、美三方另行举行会谈,商议修订海关章程事宜;而英国方面则要立刻把涉案的一十八人交还中国,由上海道衙门和海关巡捕队共同组成公廨审理这起海盗案。

    率领着他的随员们身心俱疲地走出法租界,张之洞回头望着飘扬的三色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日之耻,吾人当铭刻于心!”

    福兴洋行的徐老板听说儿子性命保住,立刻备齐四色礼物,前来上海道衙门感谢道台大人的再造之恩。他一个草民要见道台,本来便不成体统,何况张之洞正在懊恼不已,哪有心思见这闲杂人等,随口便叫人挡驾。听差领命出去,旋即却又回来,神色踌躇地站在门边。

    张之洞一眼瞧见,怒道:“本官不是教你赶他回去么?怎么还在这里发呆。”

    听差道:“是,是,可是那姓徐的说,他探听得关上一个大弊病,要禀报给老爷知道。”

    “什么弊病?”张之洞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命令听差唤那徐老板进来。

    徐老板是个典型的商人,生就一张面团脸,留着小胡子,看起来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他进门便跪下来叩头参见,张之洞等他磕过了头,道:“你有什么话,赶紧说罢。”

    “是,小人的犬子蒙大人……”

    “行了,这些废话少说,本官也不是为你……罢了,你方才对下面的人说知道关上一个弊病,究竟是什么弊病?”张之洞乏力地挥手。

    “这……”徐老板用眼梢看着侍立一旁的贾师爷。

    张之洞对贾师爷点点头,要他先行出去,房里只留下自己与徐老板两人,这才问道:“如何,到底是什么大弊病,现在可以说了罢?”

    徐老板站起身来,走到张之洞身旁,伏在他耳畔咕哝了一阵。张之洞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猛然一拍桌子,怒道:“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你敢保证句句是真?”

    “小人拿项上人头担保,没有半字假话!”徐老板退开几步,用手掌在颈中比划着:“小人还是不久前才发现他们在干这勾当,因为胆小怕事,所以一直不敢禀官;现在大人救了小儿的性命,小人若再隐瞒不报,那就太不是人了!”

    张之洞叫他先回去,独个儿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如果徐老板所说是真,那么英国人眼下就正在通过海关向外走私黄金和白银。大清的币制,现在虽然大部分地区仍旧行用银两,但北直、河南等几个省已经改用银元,而且照几年前朝廷的正式诏书,对外的贸易一律都要折算成银元来进行收付,所以洋人应当是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银子的。可是现在却有人发现英国船整箱整箱地装运银锭,这不是走私白银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