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回 私烟与私盐(1)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八十四回 私烟与私盐(1)

    料峭春风,乍暖还寒。今年正月里的天气奇怪得很,忽而煦阳普照,忽而又阴云密布,刮起北风,好像两江的局势一般,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左宗棠奉旨调任江苏巡抚,接旨之日便把总督大印交给布政使护理,自己搭了官船,顺江而下,不几天便抵达江宁。

    原先那位江苏巡抚几天之前已经离境前往安徽,布政使依例护理,左宗棠一到,吃过接官宴席,头一件大事就是请了藩台来,与他商议择日交接关防。

    江苏一省却有两个布政使,一个驻在苏州,管着苏、松、常、镇、太五府,另一个驻在江宁,管着江、淮、扬、徐、通、海各处州府,那奉旨护理巡抚的乃是江宁布政使薛焕。

    薛焕此人是一个头号大毒鬼,从前何桂清在省的时候并不禁止吃烟,他还可以逍遥自在,有时候往往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大抽特抽,连公事也不去办理。却说这天他刚从接风宴上回来,正瘫在帐子里叫几个丫环吸了毒烟去喷他,忽然二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叫道:“老爷,老爷,抚台大人叫你老人家去!”

    叫了好多声,薛焕才渐渐醒过来,两眼朦胧地翻了二爷一个大白眼:“三更半夜叫什么魂?”

    “老爷,抚台大人请你老人家去衙门一趟。”二爷小心翼翼地又说了一遍。

    “抚台?”薛焕的毒烟一下子醒了,跳起身来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一不小心却把烟灯给带翻了,上头正烧得滋滋作响的一个上好烟泡一下子掉在地下,把他心疼得直咧嘴。

    在下人伺候下七手八脚地套上官服,挂了朝珠,薛焕脚步踉跄,迷迷糊糊地往外就走。他的小妾在后头叫道:“老爷,老爷,忘了帽子!”

    薛焕伸手一摸,头顶果然光秃秃的,连忙伸手在帽筒上一抓,抓起他的大帽子来扣在头上,却把一根花翎错戴在了前头。

    他烟瘾还没过够,坐着轿子半睡半醒地来到抚衙,见了左宗棠跪下打千,一不小心却踩在自己官服前摆上,一头栽倒,摔得七荤八素。左宗棠皱眉道:“老兄也太不小心了。”便叫人扶他起来。

    薛焕经这一摔,烟劲下去了不少,讪讪地爬起身来,重新行了大礼,道:“抚台大人召下官来,不知有何赐教?”

    左宗棠道:“不敢当。本部院奉旨来江苏,一日未曾交接关防,一日就不算到任,请老兄来就是为了商量一下何时交接了印信,好了却本部院一桩心事。”

    这些天来薛焕护理巡抚,很是利用职权损公肥私,揩了不少油水,正捞得开心,听说左宗棠要他交接,不禁有些惘然。愣了一阵,心想印把子本来就该是他的,交与不交,还不就是他一句话的工夫?当下道:“全凭大人吩咐。”

    “好!”左宗棠笑道:“既然如此,咱们明日一早,在抚衙办理交接,老兄可别忘记了。”薛焕点头答应,他着急回去过瘾,一门心思地只盼抚台大人端茶送客。谁知左宗棠偏又东拉西扯,一会谈风雨,一会谈黎庶,一会又聊起自己在湖北平定乱党的功绩来,兴致勃勃地闹了一个多时辰。

    薛焕大烟瘾上来,不住只想打呵欠,可是当着抚台的面,又不敢放肆,只得伸着长指甲猛掐自己大腿,吃痛之下不禁眼泪汪汪,一副可怜模样。左宗棠心里有数,故意撩拨他道:“怎么?老兄身子不适么?何以竟流起泪来?”

    “失礼,失礼。”薛焕倒也机智:“刚才下官听大人叙说湘军英烈的事迹,内心感佩不已,自觉五十余年未曾有功于国家,不禁为之泣下。”

    左宗棠不由得莞尔一笑,旋即板了脸怒道:“好一个五十余年未曾有功于国家!本部院看你不但无功,而且大大地有过!堂堂朝廷命官,满脸烟容,一身秽气,成何体统!天子与我等俸禄,是要我等为国效命,似尔镇日吃烟,却与坊间无赖何异?”

    他劈头盖脸训斥了薛焕一顿,指着他的鼻子道:“本部院明日拿了大印,便要下一道戒烟令,江苏阖省上下官员,再有一个吃烟的,就等着受本部院的参罢!”说罢,把茶碗一端,重重放在几上,拂袖便走。薛焕愣在那里,一道鼻涕终于顺着嘴唇流了下来。

    他给左宗棠的疾言厉色吓着了,回到府里便长吁短叹,坐卧不宁,连平时例行公事的毒烟也无心去吃了,只是瞪着两只眼发呆。他的第二十房姨太太名叫如花,平时最得宠爱,见薛焕这副样子,便凑上前来,给他点了一个烟泡,娇滴滴地问道:“这是谁招我们家老爷生气了?”

    薛焕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家老爷的顶子快要丟了!”

    如花吃了一惊,拉着他的衣袖不住追问,终于问出今天新抚台训斥他的一番经过,不由得笑道:“嗨,妾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原来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薛焕有气无力地白了爱妾一眼:“你妇道人家懂得个屁!官场上的事情说变就变,从前我仗着何大人给撑腰,现在何大人到京里去了,是天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那左抚台新官上任,正要拿我烧第一把火呢,你还说不过如此?瞧将来我的乌纱丟了,谁来养活你!”说着满腹怨气地抓住如花的丰乳用力一捏。

    如花痛得双眉一蹙,却没叫出声来,仍是笑嘻嘻地道:“不过就这点事罢了,也值当的老爷这么烦心!妾有个办法,可以叫新抚台禁烟不了了之,再也禁不下去。”

    “你说真的?”薛焕两眼发亮,倏地翻身坐起,拉着如花的手道:“什么好法子,快说!”

    如花见薛焕上钩,却又装腔作势,怎么也不肯明说。逼得急了,才道:“老爷,妾这法子保险管用。告诉老爷倒无妨,可是老爷总不能白白用了去,不给妾一点好处罢?”

    要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话,薛焕早就一个耳刮子扇过去了。可现在面对如花似玉的美妾,这一掌是怎么也挥不起来。如花拉着他的胡子百般娇缠,薛焕没了法子,只好顺从道:“好好好,你要什么好处,老爷全都依了你!”

    “这还差不多。”如花笑嘻嘻地放了薛焕的胡子,道:“妾跟了老爷好几年,对老爷好不好?”

    “好,自然好!”薛焕不知如花何以忽然说起这话,连忙鸡啄米一样点头。

    “那老爷把妾扶正了吧?”如花伸手捏住了薛焕的命根子。

    薛焕的老婆去年死了,他一直没续弦,二十房姨太太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诰命夫人的位子呢。

    听如花这么一说,薛焕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只要你能出个好法子帮我躲过去这一劫,别说扶正,就是以后要我天天给你捶背捏腿打洗脚水,老爷我都甘愿。”说着又忍不住摸了如花丰腴的胸脯一把。

    如花啪地把他的手打开,扯着他的耳朵凑过去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薛焕一面听,一面“啊”、“哦”地赞叹不已,终于一拍手,叫道:“果然是老爷我的贤内助,哈哈!叫他自己也吃上了烟瘾,看他还怎么得意!”色迷迷地望着如花道:“好内助,让老爷来犒劳犒劳你!”

    左宗棠说到做到,第二天大印到手,果然发了戒烟令,阖省上下官吏,不论品秩高低,捉住吃烟一次罚俸一个月,捉住两次罚俸半年,捉住第三次便奏参革职。众属僚面面相觑,都在想以往禁烟全是屡禁不止,这一回抚台大人再是雷厉风行,怕也要不了了之了。有那些吃烟成瘾的,心中难免害怕,转眼却见有名的大烟鬼薛藩台施施然仿若无事,不禁大感奇怪,相与议论纷纷。

    一晃半个来月过去,左宗棠召集属僚,要看看戒烟的成效如何。他知道烟鬼最怕的乃是一个熬字,于是这天一早就把江宁府上下官员全传了来,名为体恤下属,了解民情,大家大眼瞪小眼地坐在花厅上熬起时间来。糖果瓜子茶水管够,就是不准走。

    熬不过一个时辰,那些烟瘾重的就呵欠连天,涕泪交流,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左宗棠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正在一个个记那些烟鬼的名字,忽然自己也觉得有些困倦,浑身乏力得很,忍不住张大口打了一个呵欠。

    这一打呵欠不要紧,浑身皮肉骨头全都难受起来,屋子里明明烧着炭盆,左宗棠却忽然觉得十分寒冷,不禁裹紧了皮裘,仍是控制不住地连连打了几个寒战满满一包的强效坍分奇怪,暗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却听薛焕离座道:“大人身子是否有些不爽?”

    左宗棠不愿在属僚面前示弱,只推说水土不服。薛焕笑道:“大人不知道,其实阿芙蓉之入药,便可治水土不服的。”

    阿芙蓉就是毒烟,左宗棠闻言,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跳了起来,指着薛焕骂道:“混帐东西,本部院在这里禁烟,你倒游说本部院吃烟起来了!”他发作了几句,却觉更加疲累,没奈何,只好叫众人散了,自己也打着呵欠回后衙去歇息。

    本想着睡一觉就好了,不料一觉醒来,更加难受,肚子也痛,手脚也抽筋,脸色也有些青了。女眷们急了,连忙打发人去请大夫。本地的一个医生来瞧过,把了脉便说这是中了甚么桃花瘴,乃是春暖桃花开之际江南湿气太重而致,非要毒烟才能解得。

    左宗棠先还执拗不肯吃,后来实在难过得没法子,只得勉强叫人烧起烟灯,轻轻吸了一口。说也奇怪,他吸这一口,立时通体舒泰,筋也不抽了,肚也不痛了,眼泪也不流了。众人都来道贺,左宗棠却盯着那烟枪看了又看,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这却全都是那位薛藩台搞的鬼,他依了如花的妙计行事,第二天就设法买通了左宗棠亲近的一名长随,叫他每天在抚台大人所吃的汤羹当中搀一个上好烟泡。那长随利欲熏心,竟是照做,左宗棠是湖南人,好抽水烟,他便趁着每次装烟的机会,悄悄往水烟筒里塞个烟泡。

    左宗棠毫不怀疑,虽觉得烟的味道有些奇怪,却以为只是江苏地土不同,所产的烟也不同,并没往心里去,一来二去的,竟是足足抽了半个月毒烟。

    那长随照着薛焕的吩咐,等左宗棠差不多上了烟瘾,便再也不给他抽烟泡。果然,停得两三天,左抚台烟瘾就发作起来,至于正好遇上属僚群集,出了这个洋相,却是薛焕始料未及的。

    后来去请大夫的也是那个长随,所请来的医生不用说,自然是早已买通好了的,来到便用一番话来吓左宗棠骗他吃烟。这些因由左宗棠自然是半点也想不到,他只觉得自己发了戒烟令,又不能以身作则,实在有些无地自容,于是等病一好,便拒了烟不吃。没想到这一不吃,过不两天又再照老样子发作,整天价昏昏沉沉,也没法办公了。

    他给“桃花瘴”折腾得毫无办法,只好认命,遮遮掩掩地抽起烟来。抚台自己也吃上了大烟,那戒烟令自然名存实亡,没人去理了。大家该吃烟的照样吃,该贩土的照样贩,只是心照不宣,谁也不去说谁。

    薛焕自以为得计,胆子放大起来,恰好这时相熟的一个洋土贩子前来兜搭,说是有一批上好的印度私土要从香港运到上海,问他可要分上一杯羹。原来薛焕不光自己吃烟,而且还私下勾结土贩倒卖洋烟,背地出资在江宁开了好几家洋烟馆,专供那些瘾君子逍遥快活。

    照从前订立的条约,海关虽对毒课以较高的关税,实际却并不禁止入口。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却去开设烟馆,无论如何总是大悖法纪伦常,所以薛焕一直偷偷摸摸地叫远房亲戚代为经营,他自己只是在闹出事来的时候才设法打一下圆场。

    印度土比云南土贵,在江宁的烟民中间却较云南土流行得多。所以贵者,一是辗转运送要花运费,二就是从海关入口之际要缴纳一笔关税。薛焕一听说有走私的便宜洋土,精神不禁一振,便叫自己的妾舅子去跟他谈这笔买卖。

    这妾舅自己也是个烟中神仙,试抽了烟贩带来的印度土,不由得大为称赞,当场拍板订下了五十箱货,只等夹带的私船一入上海口岸,便辗转运到江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