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回 私烟与私盐(2)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八十五回 私烟与私盐(2)

    新制台张亮基抵达江宁,那已经是二月二龙抬头之后的事情了。他身为一方封疆大吏,在京师自然有不少消息关节,军机处保密规程虽然极严,但大家都是浸淫官场上十年的老油子,何桂清奉旨调京,虽然荣升礼部尚书,可是皇上对他一点也不重用,给他挂着礼部尚书、大学士的头衔,却并不召入军机,那所谓尚书也不过是荣宠之职罢了。

    察言观色之中,也就有那么几个人把两江的内幕推断了一个七八成出来。所以通过他的关系,张亮基在到任之前,已经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尴尬局面略有了解,并且感到十分头痛了。

    清江镇渡口,一长溜官船偃旗息鼓地紧靠着河岸停泊,打头的那一艘两层大船,底舱里有两个人相与对坐,窃窃密谈,其中一个是张亮基,另一个却是他的心腹幕僚云衡甫。云衡甫名叫云遵,是张亮基的老乡、江苏铜山人,此人从十五岁上举了孝廉,一时被乡里誉为少年高才,可是后来乡试接连报罢,一直到现在四十五岁,早已无意科举了,仍旧还是一个孝廉。

    虽然没有功名,云遵的办事能力却深得张亮基的赞赏,因此从山东巡抚调任云南的时候,张亮基就顺路回了趟家,把他请了出山帮自己出谋划策,能够把云南的苗民安抚妥当,云遵也是与有功焉。正月里奉到圣旨,急调张亮基转任江苏,身为幕僚的云遵自然也就跟了来。

    船行长江,一到湖北与江西、安徽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必经渡口清江镇,张亮基就下令停了下来。他还不想那么快就进入自己的辖区。

    两个人对面而坐,各自的面前都摆着一碗早已冷掉的清茶。张亮基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蓦地长叹一声,又把杯子重重放在几上,目光凝视着舱壁一只爬动的小虫,一语不发。

    云遵看出了幕主的心思,当下指着那小虫道:“这几天春江水暖,虫子也都苏生过来了。”

    张亮基“唔”地一声,并不答话,看着那虫飞快地爬得不见,才道:“过个两三日,倒春寒一到,这些早出穴来的虫豸都要冷死。”

    “大人可是在忧心何中堂留下的烂摊子?”云遵一语道破,令张亮基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衡甫,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张亮基求救似的看着云遵。

    “这……”云遵手捻短须,沉吟不语,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位熟悉的东家,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

    平心而论,张亮基是个当今官场中罕见的清官、正官。当年林则徐因烧毒事谪襄河务,那时张亮基正以中书从王鼎治河工。有个办事的属员为求钻营,悄悄地给他送上了三千两银子。张亮基当场严辞厉色地拒绝,不过却也并未声张出去。

    林则徐辗转知道此事,暗中记在自己的手本上。后来张亮基升了永昌知府,林则徐从新疆赴云贵总督任,路过永昌,见到张亮基时,便把手本拿出来,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拒绝河弁私馈之银三千两。亮基自然是大惊不已,对林又敬又怕,暗想当时自己若鬼迷心窍收了那三千银子,今日不知是何等下场?

    后来林则徐向道光皇帝竭力推荐张亮基,从此亮基便步步高升,不数年而位至督抚。大约是因为那一次的经历,后来他便一直把“老实做官”四个字当作自己的座右铭,不论哪个皇帝在位,都是忠心耿耿,一点也不贪图私利的。虽然偶尔也收些往来礼物,但比起旁人的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张亮基却也可以算得上是两袖清风了。

    尽管人品好到没话说,不过这位张制台的心眼谋略,却实在不值得称道。至少在云遵眼里看来,若不是靠着忠厚笃诚四字深得皇帝信赖,张亮基哪有可能做到今天两江总督这大清第一封疆的高位!

    不过既然选择了这个幕主,云遵自然就要好好辅佐他飞黄腾达。这不光是为了自己以后生活好过,也算是投桃报李,士为知己者死。走了一会神,云遵终于开言道:“大人,晚生觉得,皇上这一次调大人来做这两江总督,其中有好几层的深意在。”

    “好几层?”张亮基疑惑地反问。

    “没错。好几层。晚生请问一句话,大人祖籍何处?”

    “唉,这话衡甫就是不问,我这心里也嘀咕好久了。”张亮基皱紧眉头:“按咱们大清的规矩,我本不能接这两江制台的印啊。”

    “没错。”云遵点头:“照大清的回避规矩,确是如此没错。上到总督巡抚,下到州县佐杂,哪怕是不管地方事务的河道、盐务官,任官之地都须避开本籍地五百里,而里程的计算,不论官塘大道,还是捷径小路,只要有一项在五百里之内,就要回避。至于本省人做本省的督抚,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毫无可能。”

    “这些我全知道。”张亮基终于喝光了杯中冷茶:“听京里头说,这次皇上调我来两江,是有不少人反对的。”

    他沉吟了一下,并没把他听说来的反对者提名道姓:“可是皇上却圣意独断,一定要我补何制台的缺,据说好几位中堂进谏,都给皇上驳了回去。所以这些天来我也在琢磨,这两江,有什么事是非我不办的?皇上到底为何一定要召我来两江呢?”一面自顾自地说着,脸上不禁充满了疑惑的表情,显然皇帝这大违常规的举动已经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要是先帝……不,要是咸丰爷的年头,是不会有这种事的。”云遵一时失言,把上一位禅让的小皇帝给漏了,连忙掩饰地咳嗽几声:“不过放在当今身上,那就是顺理成章。”

    “哦?这话怎么说?”张亮基被他弄得越来越糊涂了。

    “大人须这么想。我大清的任官回避之制,到底是为何而创设的呢?”云遵又捻起了他的小胡子。

    “自然是为了防止官绅相护,称霸地方。”张亮基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

    “此外?”

    “此外……”张亮基摇头表示不知。

    “此外,那就是不许汉官坐大!”云遵把声音压得跟蚊子叫一样低。

    “什么!”张亮基差点跳起来,“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大人稍安勿躁。”云遵双手虚压,示意张亮基坐下来听他慢慢道来。

    “若是单单为了不使官绅交结,那么满人多居京师,为何不禁满人做京官呢?”云遵越说越离谱,张亮基蓦然想起,听说他父辈中有一个族叔,曾经是白莲教中的教魁,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这位突然有些疏远起来的幕僚。

    “我大清开国以来,汉人能够以土人做土官的,都是深得天子信赖之辈,桂林陈宏谋督两广、溧阳史贻直署两江、祁阳陈大受督两湖,无不如此。”云遵毫不在乎张亮基表情的变化,只是把自己的话头继续下去:“所以此次大人以铜山人而任两江总督,在皇上那边看,若不是深信大人对朝廷的一片忠诚,那是不会如此放心的!”

    他刚才提到的陈宏谋、史贻直、陈大受几个,都是由皇帝直接点名,不顾回避的规矩,在本省境内做到督抚高位的出名人物。这些官场上的典故张亮基当然知道,云遵拿自己跟这些先贤相比,他心里也确有些高兴。只不过现在的两江是个是非之地,如果可以由得他自己选择,张亮基是希望离这儿越远越好的。且不说自己以本地人任职可能招来的非议,光是那个不明不白调离的前任总督何桂清,就不知道他留下了多少陷阱,万一一不小心踩了进去,那就不是罢官去职能解决的问题了。

    “所以说……”云遵坐直身子,正色道:“恕晚生说一句不敬的话,皇上把这两江总督的位子交给大人,不是看重大人的决断才略,而是深信大人能够上体圣意,一五一十地把皇上的意思落到实处!大人不必担心变成早春的虫子,且耐心等待,不过一月之内,必有密旨到来,到时候大人只需依旨办事,岂不是上可以报效国恩,下可以保全前途了吗?”

    “这……”虽然云遵对自己的评价让张亮基感觉有些不高兴,但他仍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幕僚所说的话基本上还是很有道理的。两江的问题多如牛毛,自己一个外来人,莫名其妙地涉足其中,很可能不但惹来麻烦,还会把皇上的全盘计划给搞糟了。所以按兵不动大概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吧!

    这么一想,张亮基便点点头,还没说话,忽听船外一阵喧哗,一个粗鲁的声音高声喝道:“喂,这船挟带私盐,扣下来,扣下来了!”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官船的船身一阵剧烈地摇晃,几上两只细瓷茶杯尽数摔在舱面上,跌得粉碎,张亮基也坐不稳椅子,与云遵两人不约而同地跌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