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消痕

作品:《淫贼外史

    经过了先前的一番闹腾,队伍变得安静起来,尤其是杜鹃,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女侠追随淫贼的唯一理由最后却叫一颗守宫砂给推翻,心里免不得要受些打击。宋昱很想给点安慰,只是话到嘴边,愣是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嘴巴张张合合,模样极傻,引得班鸠好一阵含情脉脉。

    四人来到附近的树荫下歇脚,顺便解决午餐。杜鹃接过班鸠递给的半只烧鸡,便跑到大树的另一侧去,故意不与他俩靠得太近。这边,牛狂正喂“忽雷驳”吃酒,酒味熏熏,总算是转移了女侠的注意力——杜鹃咬着烧鸡走到巨人旁边,看了一会儿,问:“马可以用酒来养吗?”

    “就这匹可以。”牛狂答。

    杜鹃点点头,绕着马转了几圈,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于是专心把手中的烧鸡吃完,然后举着两只油手东瞧西瞧,琢磨着用什么擦擦。牛狂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活,从怀里掏出一块四方帕(其实是早上裁衣时剩下的布料),递到她手里。

    杜鹃一愣,怎么你们男人身上也带这等物件?接过看了看,问:“干净的?你……你还没用过吗?”

    “新的,留着吧。”牛狂继续喂马。

    “哦……”杜鹃矜持了一下,便背过身去,抹抹嘴擦擦手,然后将那手帕折好,收入腰间的小兜里。正要道谢,牛狂忽道:“把手给我。”

    “啊!做什么?”杜鹃吃了一惊。

    “烈酒可以消肿。我帮你浇一下。”牛狂握着酒囊,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你……”杜鹃后退了两步,慌忙把双手藏到背后,脸登时红到了脖子根,“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嘛?”

    “浇一下没坏处,以免日后留痕。不然你自己来。”说着,牛狂便把酒囊平放在她身旁的大石上,转身拉起马,朝大树那边走去。

    杜鹃怔怔看着那酒囊,慢慢将两只手从背后取出,放在下巴下,轻轻抚着手腕上的丝丝血痕。想到几日来的种种委屈,鼻子一酸,差点便要掉眼泪,然后似乎叫了一声牛狂:“还是你帮我吧……”话音极轻,几不可闻,牛狂步履大,已走到树边,想来是听不到了。怎料他把马栓好,又转了回来,俯身把酒囊拿在手里,顺势鼓着腮帮子“呼呼”两下,已把那大石表面吹得发亮。杜鹃咬着嘴唇,正寻思巨人的用意,忽觉一只大手轻拍在了自己的肩上,大手的主人说:“坐吧。”

    侠女杜鹃的此番登场一直透着几分古怪,主要体现在那动不动就迸发的怒气,很夸张且不合情理,也不合她的个性。现在看来,果然是事出有因。

    其实,早在牛狂见她第一眼,就已经留意到她手腕上的绳子勒痕,也确定她就是被四流氓捆丢在龙王庙里的“美貌小妞”。只是牛狂为人内敛,见这小侠女没命地掩饰这件事,自也不会主动说破。到后来杜鹃冲宋昱发脾气,一番计较之后,未曾失贞的事实把少女弄得无比失落,而造孽者又没能开口安慰,于是理所当然,牛狂便把这事儿给接手了。在该巨人眼里,这世上每一种弱小和无依都值得怜悯,倘若力所能及,自当予之以关爱,义不容辞。面对女侠杜鹃的窘况,他作如是思考:“这么‘小’的一个人儿,还是女的,怎能叫她受得半点委屈?”(换句话说,牛巨人就是那种遇见迷路小狗会抱回家去细心看养的人——作者注)

    对于牛狂的这种悯世情怀,宋昱显然缺乏理解,他从树那边探出头,看见牛狂正用早上在镇里买的烈酒给杜鹃“洗手”,不由大奇,嘟囔道:“怪哉!莫非那大个子对杜鹃有意思?”——真个叫小人之心。也怪不得斯文如班鸠都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借用了一句杜鹃的话:“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嘛?”

    宋昱缩了缩脖子,立刻感应到自己说这话的形象非常之不够高尚,干咳了几声,埋起头继续吃东西。后来一想不对,抬头看班鸠,大个子美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淫贼忽觉义愤填膺、恼羞成灾,暴跳:“放肆!放肆!”

    “怎么啦?”在班鸠眼里,宋昱的一颦一笑一惊一乍无不令她爱得要死,因此“怎么啦”后面还是忍不住加了个嘻嘻。

    “你给我严肃点!”宋昱手舞足蹈激动万分,指着班鸠怪叫,“这脑袋是你随便乱戳的吗?”——却是大男人情结在作怪。

    “自然是我,不然谁还可以戳呀?”班鸠问。

    宋昱愣了愣,一想也对,就不生气了,坐回去继续吃东西。已经吃好的班鸠将两条长腿并拢伸平,双手交叉于胸,睁着大眼睛看宋昱,然后越看越开心,便说:“小昱好可爱。”

    宋昱噎了一下,怒火又起:“放屁!不对,放肆!”

    “怎么又放肆了?我在夸你呀。”班鸠不解。

    宋昱恨恨抹了一下嘴,抱头思考片刻,好容易把道理想了出来:“古训有云,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是老爷女人是奴婢!就是说,你既然是我的女人,就不能……你就不能把你的爷们当成小猫小狗小孩子对待!知道不?”

    班鸠侧着头想了想,问:“我把你当小猫小狗小孩子了吗?”

    “当了!”宋昱凶神恶煞,“老子很不高兴!”

    班鸠吐了吐舌头:“好吧,那就当了。”见宋昱又要暴跳,赶紧补充:“那那那你说吧,我应该怎么做才不是放肆?”

    “你应该……”宋昱发觉今天自己脑袋非常容易卡壳,嘴一张又忘词了,只得恨恨丢了一句:“自己想去,别老问我?”

    “说嘛说嘛,人家比较笨啦,不知道该怎么让你高兴。”班鸠扯着他的衣袖摇来摇去。

    “对了,就这样!这还有那么点样子。”宋昱见她撒娇,感觉便回来了,挺起胸清了清嗓子,“你要明白,你既然跟了我,就应该崇拜我,尊重我。理由只有一个:你是我的女人!”

    班鸠觉得这理由听着挺舒服,便道:“我是你的女人,你也是我的男人。”

    “那是当然。不过性质不一样。女人和男人历来都是从属关系。”宋昱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道,“我说你是我的女人,表示:你,就是我宋某人的私人物件。你就是,你就是我的一条裤衩……”

    “裤衩?为什么是裤衩?那你是不是我的裤衩?”班鸠觉得这个比方古怪得紧。

    “听我说完!”宋昱吼了一声,不满她的插嘴,趁着思路未断,赶紧接下去论证,“你方才说,我是你的男人,也没错。但并不表示我从属于你,而是指:我,宋昱,宋大官人,就是你的支配者,就是你的上司,你的神。你只许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从心底里敬仰我,就算我打你罚你,你也甘之若饴,毫无怨言。还有还有,绝对不能去想别的男人,更别说红杏出墙……”

    好复杂呀——班鸠对他的理论很不以为然,任你打一打倒无所谓,反正你也打不动我。但是为何不能想别的男人呢?难道连我爹也不能想念一下吗?听到最后一个词新鲜,忍不住又插嘴:“什么叫红杏出墙呀?”

    “红杏出墙就是……就是……臭丫头你问这,是何用意?!”可能是昨晚睡眠不足的缘故,今天的宋昱脾气有些暴躁,“要不是我打不过你,哼哼!看我不……”

    “嘻嘻,好啦好啦,什么时候你想打我我就给你打,不要不高兴嘛。我去给你拿水,大官人。”班鸠侧过身子,将宋昱揽到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起身去了。

    ——笔者有点担心以后重读上述这段对话的时候,会在恼羞之下产生尽数删除的冲动。诚然,面对属于自己的女人,男人都有那么点统治欲,自古如此(这故事说的本来就是古代)。古代,能否将自己麾下的女人管理得服服帖帖,是一个男人有没有出息的重要凭证,用当时的专业术语叫“yu女术”。可是我总觉得身为淫贼的宋昱对这种事还是应该从容洒脱一些,所谓过犹不及,你把这种原始心理表现得如此赤裸裸,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自然,凡事皆有因果。女将军班鸠毕竟与宋昱以前所采摘的各色女子都不太一样,除去身高、身份,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她是第一个使淫贼处在被动状态下的女人——主动权的意外易手,令宋昱非常之不能适应,感到前所未有的窝囊。因此一心想把形式逆转过来,只是有些操之过急,方法也不大对头,反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的,坏了淫贼的光辉形象。

    角色走入误区,这是作者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好在这种尴尬格局对故事的发展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在宋昱找回大男人的感觉之前,绝不会产生离她而去的想法,这是出于一种不甘心——而这种不甘心恰好拯救了他即将经历的,生平第一次真爱。

    有人说爱情是无缘无故的,那是因为这东西倘若追根揭底,难免有失浪漫。事实上,万事万物的形成都是有迹可寻的:一缕适时的微风,一片凑巧的落叶,一个无心却恰到好处的美丽回眸,便可能为一段旷世奇情播下种子,只等和风送暖、春雨延绵之日,便可破土发芽,绽放芬芳……你别以为我要暗示什么,虽然牛狂在杜鹃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挺身而出,展现了一个好男人应有的温柔,但若就此断定蛮牛与小鸟将来会有什么发展,那可就太聊斋了,比之“宋班配”还要不可信。

    ——可是……谁知道呢?世事无常。

    那边厢,杜鹃在酒气熏然中体验着手腕上的冰凉与火辣,心里泛起暖意,不自觉脱口道:“牛大哥,你真好!”

    牛狂憨憨一笑,直起身,仰头看天。天际此时正逐渐铺起成片的细碎鳞云,很是好看。牛人道:“天黑前会有一场大风雨。”

    根据地理常识,邻近边关的荒道上,每三百里以内,必有供旅人落脚的茶亭酒肆,或关卡驿站,运气好的话拿不准还有村落镇集。因此,只要沿大河驱马疾行,当可在风雨到来之前找到遮蔽之所。于是,大家只得匆匆收拾,准备启程。

    可就在这时,新的难题冒了出来——名马“忽雷驳”居然在这当口喝高了,鼻口喷气东倒西歪,不让人骑。这样一来,有效的交通工具只剩下一匹白马。牛狂不用骑马可以不计在内,但若是剩下的三人同骑一匹马,脚程难免受到影响。

    况且杜鹃当场声明:“我才不跟他们俩骑一匹马呢!”

    “要不然,你跟小昱一块儿骑白马,我可以跑着。”经过了先前的闹腾,班鸠总觉得好像有点对不起她,有心示好。

    杜鹃哼了一声:“少来,你当我是什么呀?”

    “何不干脆回龙王庙去?等那风雨过了再……”宋昱的主意刚说出口,忽想起庙里存有一些有伤大雅的东西,赶紧自我了断——“不妥不妥,还是赶路要紧,班将军的正事要紧。”

    牛狂抓着“忽雷驳”的鬃毛,左右摇了摇它的头,自己也摇了摇头:“这家伙,想来是头一回喝酒。”转过头,见各位都看着他等他出主意。当下会意一笑,伸手解下“忽雷驳”身上的鹿皮鞍,跨到右肩上,一边道:“这样吧,杜鹃姑娘乘我。”

    “啥?”三个人同叫。

    牛狂仔细地将马鞍的皮带固定在腋窝下面,抬起头,见众位表情古怪,憨笑道:“不妨事,以往行军缺马,三五人都驮得。”

    “你……你是说……让我骑在你的肩上?”杜鹃觉得这事似乎有悖常情。

    “倘若不够舒坦,等那醉马酒醒了再换它来。”牛狂说着,半跪蹲下,拍了拍肩上的鞍,“先将就一下。”

    “真的……真的可以吗?那我可真上了!”杜鹃毕竟年少,踌躇了一下,立即兴奋了起来——居然有人会心甘情愿给自己当马骑,世间妙事只怕无出于此,当下二话不说,上前踩着巨人曲起的膝盖,纵身一跃,坐上了这个天底下最宽的肩膀。

    马鞍的座面有点像古船,在马背上是两端前后上翘,跨到牛狂的肩上就变成左右翘起。杜鹃采取古代女子习惯的侧鞍骑,因此到了肩上,身位反倒正了——正襟危坐,面向正前方,两只脚儿垂在巨人的右胸前,晃晃荡荡。

    牛狂见她坐好,便拔地而起。小侠女惊得手忙脚乱:“妈呀,好高!”

    “别担心,掉不下来。”

    牛狂顿了一下,又道:“真的无须担心。你……你抱住我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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