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城是同样的疾风骤雨，电闪雷鸣。这种时候的夜路，也只有苏摹敢走。居民都在家里躲着，一盏盏昏黄的油灯。

    咚咚咚。敲门声。没有人应，但门很快就开了。白璎看到门外站着的苏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不请自来。没打扰到你吧？”苏摹走进了白璎的小居。这里清雅朴素。

    白璎目不转睛看着他。难道就这么轻易被那笙骗来了？

    “怎么？”苏摹发现她眼光异样。

    “啊…没怎么，我，这里一切都好…”白璎脸微红。悄悄挪到妆台边，把日前买好的龙佩拿在手里。

    苏摹一身黑衣，与夜幕浑然一色。

    “怎么这样的天，想起过来？”白璎和苏摹对坐，惴惴不安地问。

    苏摹眼色一淡：“白璎…”

    白璎心下一空。拿着龙佩的手悄悄握紧。

    “我来，是觉得之前有些话没说清。”他神态十分认真，白璎屏息：“我记得我们以前所有的过往。可你要的，我自己也强求不来。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好，是不骗你。”

    白璎浅笑，苏摹无言，暗自抚摸着自己的鲛人印记。

    外面电闪。房中一阵明暗。

    看来那笙回去并没有说什么。酒话早就被她忘光了。不过白璎都记得。

    在一阵长足的沉默后，她终于鼓足勇气，从身后紧紧将苏摹抱住…

    雷声轰鸣。

    之后什么也没说。等苏摹的反应。他的身体微凉，白璎只默默地，将自己面庞贴在他后背上。

    苏摹有些意外，然而并没怎么动，更谈不上抗拒挣扎。他仿佛就是在用这种毫无反应，来让白璎自己松手，自己放弃了…

    白璎两手松绑。苏摹慢慢转身。

    “你…”如此近距离，正对那道清晰的未分化鲛人印记，还有苏摹冷漠俊美的面庞。白璎一阵钻心似的痛，脱口一句：“你究竟是不是苏摹？”

    外面大雨倾盆。

    苏摹眼神凝滞，然后将视线挪到窗外：“你可以当我不是。”

    呵…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一会儿，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这样的回答，真叫人有情难诉，有口难言。

    两个人的世界，只剩帘外风雨声。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苏摹看似这就要走。

    白璎最终还是拎出了那玉牌：“你把这个带上吧。”

    “我前天去给你挑的一个小礼物…听那笙说，你身体不太好…我这两天带在身边每日替你颂福…唔，没什么。只是偶然看见，觉得这样式很适合你佩戴…”

    苏摹将那龙佩拿在手里，结穗在灯影下泛着青光。

    他似乎很喜欢。

    雨越下越大。

    “谢谢。那我走了…”一晃神的功夫，苏摹已经站在雨里。嘴角挂笑。

    不经意间，他的身体在变淡，最后化作一阵蓝烟，向海的方向飞去。

    送出去了…白璎眼前空旷如野，泪若涌泉。

    暴雨倾盆。只有苏摹一个人走在街上，光顾夜幕中的街景。

    这里许多人家门前挂着夜灯。狂风中左右摇摆。灯内的火苗忽明忽暗，岌岌可危。

    不少灯上画着鲛人戏水，龙游碧海的图案，笔法各异，有些还画着赐福消灾的印章符咒…

    苏摹停步，看得出神。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然而好景不长。他盯着的一个灯笼忽然在风中着火落地，很快燃烧殆尽。

    快步行至海堤。

    巨浪冲顶。海水不寻常的暴涨，礁石已经全部被淹没了。

    放眼望去，只剩一座孤零零的望台矗立在海边。

    苏摹感到情况不对劲。海堤已有些松散的迹象，背后即是万家灯火。这样的夜晚，一旦海水漫灌，这些人毫无生路可言。

    思来想去，留下一层结界，投身入海。

    后来每有大浪冲上来，堤岸上便泛起阵阵幽蓝。

    果然，泉先腹地也地动山摇。长老们合力才勉强护住龙绡宫附近核心地带。许多近处的鲛人逃过来，有些被湍急的暗流击伤，劫后余生，聚在一起，相互慰藉着。

    “怎么回事？”苏摹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一会儿就是这副光景。溟火因为遍寻他不在，神色慌张。

    “肆师！”苏摹上前捉住她。

    见到苏摹，溟火终于松了一口气。现下顾不上其它。长老们力有不逮，苏摹以身相替。他双手调动法力，将保护层的范围扩大。透明的结界泛着幽蓝的光，骤然膨开。四周终于停止动荡。

    长老们撤力，气喘吁吁。附近的鲛人们看见苏摹，也觉得自己得救了。

    远处，炎汐带着一队兵护送了一批鲛人返回。那笙也在帮忙。

    “乐师呢？”苏摹四处张望，见流帆被几个人护着，坐在一角。神态安然。

    溟火特别留意他看流帆的眼神。只算得上是普通关心。

    长老们身心俱疲，被搀扶下去休息。鲛人要在此地避难。他们中大部分是第一次见到海皇。好奇间，相互传递些已经老旧的故事。

    四处都是人。短暂的平静过后，恐惧悄悄蔓延。泉先腹地依托在海底的龙脊山脉上。龙脊山脉与龙神一体，按理说最是稳固的。连这里都动荡不宁…

    传来几声悦耳的琴声。悠绵畅扬。婉转在腹地每一个角落，如一道光渐渐驱散悲凉。鲛人们不知道弹琴的是谁，相互依偎，侧耳倾听。

    是流帆在以琴音驱散大家心中的恐惧。苏摹与之相视一笑，听了一会儿，转身飞向龙绡宫殿最上层的天台，闭目感受着各种力量对结界的撞击。这绝不是寻常海上风暴造成的。

    “肆师？”他发觉溟火在靠近，微笑着睁开眼睛：“肆师上来陪我？”

    溟火僵笑：“刚才遍寻海皇不见？”

    “哦，我去临海了。”苏摹坦然回答。

    临海…溟火大抵能猜到苏摹去的缘故。偶然又瞥见他腰间系着一枚龙佩。

    “她送的礼物。”苏摹又将龙佩捏在手里，轻轻把玩：“我在想，多佩戴几日，或许能找回缺失？”

    说完笑了笑。看来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溟火没有回应，举目望向漆黑的上空：“海皇，其实那日左权使在，我的话还没说完。”

    “哦？”

    “这些时日，龙神也有些担忧。自海皇归来，神识一直未能恢复完全。”

    苏摹不曾感觉自己有丝毫不妥，笑道：“那又怎样。”

    溟火转身看着他：“神识未稳，金身不固。龙神是担心海皇涉险，才只身前往外域。”

    苏摹皱眉：“涉险？看来肆师和龙神知道今夜何故？”

    溟火摇头。不再多说。

    忽一重击，结界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刚刚安歇的鲛人们纷纷惊醒，各自惊恐不安。

    苏摹再次凝聚力量，打算将结界加固。但溟火阻拦：“海皇，你已虚耗颇多，让我来吧。”

    她直接举起手中法杖施法。

    海底又平静下来。

    一夜过去。冲撞结界的力量终于减弱消逝了。苏摹微微喘息，将结界撤去。阳光穿透下来，散着点点金光。许多鲛人聚集在龙绡宫前的空地上，翩然起舞。

    苏摹落地，看众人无恙，打算出去查探。

    “海皇！”溟火上前道：“海皇一夜未眠，还是先休息吧！”

    忽然有人指着天：“看那是什么？”

    “龙神！是龙神回来了！”

    苏摹寻声望去，金光灿灿的上空确实有个龙的影子。

    溟火欣喜。大殿下的子民们也在齐齐感激龙神庇佑。

    苏摹仰视，觉得不对劲。龙神周围聚着许多黑气，像是阳光中的阴影，不规则弥散。巨大的身躯逼近，挣扎翻腾，速度极快。根本身不由己。

    “闪开！”苏摹疾吼，发力将面前一众人推开。自己则带着溟火，向后闪躲。

    轰隆！巨大的龙身落在殿前，激起层层碎石沙尘。苏摹躲避了碎石的袭击，回到高处，终见全貌。

    龙绡宫前的一根石柱倒下，砸在龙脊上折断了，碎石压身。龙神奄奄一息。身躯蜿蜒，亦无法从这石柱下逃出来。

    “龙神！”苏摹折返，站到龙头的位置。

    龙神身上布满狰狞的伤口，像是经过持久激战留下的。鳞甲黯淡，多处脱落，血迹斑斑。口中还残留业火的余温。

    苏摹施法将那石柱移开，龙神的身躯终于动了动，稍稍舒展。

    “龙神，你这是…”苏摹将手放在龙神头部，探试伤势。

    龙神微睁开眼，看见是苏摹，嘴巴动了动。

    “龙神，请让我帮你…”

    “跑…”

    “什么？”苏摹凝视龙神的眼睛，但见他眼皮一翻，没有再给出新的指示。

    光线又暗了下来，绝非祥兆。苏摹仰视，一团黑色从天而降。电光火闪，充满邪能，直冲这方向袭来。若不拦阻，整个泉先腹地都要大祸临头。

    “海皇！”溟火急切悲鸣呼喊，苏摹却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

    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苏摹居于漩涡中心，双眸的碧色与海水融为一体，全身散发浩然之气。

    这是他自归来第一次展示自己的力量。毫无保留。像要向什么昭示自己的存在。

    漩涡扩张，吞噬那团黑色，万顷海水在逐渐消解它的力量。

    海皇！海皇！海底鲛人们见状纷纷走出来，仰观上方苏摹如同天神一样对战着那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秘力量。气势恢宏。许多新人也开了眼界。

    溟火趁机奔向龙神试图帮忙。

    苏摹毫不松懈。经过长时间角力，终于感觉到对方力量削弱。

    僵持不过，那团黑雾收缩成一团迎面朝苏摹撞过来。

    瞬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苏摹失去了海水的护持，只好用灵力凝结了屏障保护自己。至此终于发现，原来这股力量，背后有操控者！

    裂！

    苏摹眉间起了戾色，翻动眼珠，祭出自己的终极杀技与之抗衡。可一瞬间，力量仿佛被抽干。身体悬空，直坠海底。

    一声巨响，剧痛从四面八方席卷全身。危急关头，苏摹只在最后凝聚力量护住心脉，不能动弹。

    他就坠落在龙神附近，仰面能看到粗大的龙须。

    海皇！众人惊呼，却束手无策。那团漆黑再次集结，呼啸而下，是要把苏摹置于死地。

    苏摹内心平静，这刻直觉告诉他不会这么容易去死。朦胧中，有个红色身影背对着他，在抵挡冲击。那人从身后摘下一个奇异的斗篷，扫过他的面庞，如沐春风，向上一抛：“去！”

    竟是个女声。

    那斗篷似有灵性，缓缓上升。如同一个幻彩的大罩子，将这里保护起来。那团黑气发疯似的碰撞，但最终不敌，渐渐消散了。

    一袭红衣长裙，袖摆飘逸。她转身潇洒带笑，望着自己：“这里就是泉先吗？海皇苏摹？”

    苏摹听她呼出自己的名字，点头惊愕。这个人眉眼鲜亮，目带秋霜，长相十分不俗。可记忆中从未见过。

    “你是？”苏摹略抬起身。奈何方才坠落脊背遭受重击，一时难以支撑。

    她好像就是特意为此，有备而来。不多言说，上前就拉起苏摹的手试探脉息。见无大碍，转身去帮龙神。

    溟火就在龙神身边。惊见这女子的面容，目不转睛。以陌生人的身份对着龙神任意施为，她丝毫不予拦阻。

    女子盘膝而坐，将食指叩起。淡紫色似烟雾样的灵力从指尖流出，缭绕在龙神周围。

    她全神贯注。那些紫色烟雾在龙神各处伤口上聚集，清除血污，部分脱落的鳞甲也恢复光亮。

    苏摹离的近，看到龙神的眼珠好像动了动，欣喜唤道：“龙神？”

    鲛人们兴奋，围观祝祷。

    龙神片刻恢复了意识，怒目圆睁。他张开大口，不问青红皂白就向那女子喷出了业火。

    “啊！”离得这么近，那女子根本躲闪不及。

    “龙神！她不是…”苏摹惊。想帮那女子抵挡，可现下实在力不从心。

    这火能顷刻将人化为灰烬。万般无奈之下，苏摹以自身为屏障，将那女子推出火舌。一瞬间，他再受重创，倒在那名女子身旁。

    龙神意识刚复，四处喷洒愤怒。子民们惊慌。溟火孜孜不倦施咒祷告，方得平息。终于缓缓升空，幻化回归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