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作品:《荒唐人生

    山谷中的浪头更凶更猛地扑打着。一个又一个高昂的龙头紧迭着,发出混乱不清的嘶吼,卷起泡沫,跳上高地,撞击山体,捶打地面,撕咬树林。那霍霍吼叫的浆体中一块又一块黑乎乎的巨大的山石被掀着,被推着,被顶着,被拉着,被扯着,骨碌碌地砸过来。龙头从溪谷里高高昂起,稀哩哗啦,咕咕哇哇,轰轰隆隆地乱吼乱叫,张牙舞爪地扑到马路边,将灰败的阴森恐怖的舌条舔出来很长、很长……

    又一片农田被洇没!又一座村庄被摧毁!无数的山中猛兽肩撞着肩、头顶着头,身躯乱叠在狭长的谷道中,冲突着掀起血腥和死亡。那是千万只怪物在厉号。那是千万头猛兽在奔腾。天在旋转。地在怖憟。无家可归的人们扶老携幼,跪下一片,倒下一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椎打着自己的胸膛,哭不出声,叫不出声。成群的家畜在野地里奔突嚎叫,甚至被抢进激流里,摔到山崖上,抛到半天中,撂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

    “下次再也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李梦红喉咙里干干的,直冒烟。“下次,我们到火坑寨去。那里,随便怎么都比这地方好。”

    “那是什么?”胡荣把车减了速。

    “你想死啦?”李梦红瞪着眼,厉声道。

    山谷中。那泥流里依稀见到一个黑点,在比划着动作。那是一个人,一个被吞进了怪物肚子里的人。没有听到人的呼救。天和地之间只有那巨大魔怪的沉闷的嚎叫。

    天在摇动。地在摇动。

    李梦红的车队呜呜地鬼叫着,冲出山口去了。飞溅的泥巴浆染得路边的妇女和孩子们满身满脸。一派切骨的诅咒和难堪的怒骂响起来。

    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山谷中冲决出来的泥流一头扎进大河里,变成了表面看去四平八稳内在里却杀气腾腾的巨龙。那些被裹挟而来的牲畜、房屋、枯草堆和树木等等,在入河处疾劲地旋转,然后朝下游,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去。

    “可能是水库崩了。不然,哪有这么厉害?”李梦红瞥了一眼伍魁洪,见他咬紧了牙巴骨气愤愤的,搐着脸笑笑,找话逗他:“怎么,是这水把你吓怕了?吓成傻子了?”

    “水库崩了。光只山洪,不会这样凶。嗨。这水……”伍魁洪灰暗的脸上挤满痛苦。大水库是他和他的同龄人在伟大时期吃尽了千辛万苦流血流泪流汗水才筑成的。坝基里还埋葬了许多人的尸骨哩。而今,水库崩塌了。在坝脚下的众多人家被冲洗一尽。河面上,那椽皮残片还钉在檩子上,茅草还挂在檐木边……大河的整体水位至少因为水库决堤提高了五米。那些大河岸边的住户都吓坏了,成群结对地守在河岸边,惊惊慌慌地指手划脚,眼睁睁注意河水不断地把舌头望上舔。那是死亡的爪子呀,紧紧地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死了那么多人才修好的水库……那些性命都冤枉死了?”伍魁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他妈真的不是爹妈生出来的。”

    李梦红没吭声。小汽车已经离开山间公路到了沿河的国道上。路面较宽,也很平坦,光光的全用水泥刷好了。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和苦楝树东倒西歪的仿佛一群半死不活的病人。

    大河的河面上拼凑的是巨大的蜂房和水涡,整个就象一个特别式样的锅子里烧开了的焦黄浆体。河中间,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体中,晃动着一个红红的点。

    “那是个什么东西?”伍魁洪把头伸长了往河里张望。胡荣减了车速,停住了。

    “是个人。”胡荣也往河里瞪直了眼。道路边拥挤了一堆人。看见小轿车停下来,大家都闪了一闪,却坚持往河里张望着。

    “作孽呀,是个大姑娘,还抱了两个箱子呢。咳!早先不要那两口箱子就好了……”

    “呸。没有那两个箱子,她早洇死了。”

    “説不定那箱子里有金银财宝,有万贯家财呢?要不然,她会为那箱子被大水冲?”

    变脸作色的人们咋咋乎乎地胡説八道。姑娘们小声地咒骂着,别了脸看其他地方。小伙子们掩饰了内心的惶恐,可着嗓音,噫哩哇啦地议论纷纷。那个説:“她在喊救命呢。她説,哪个救了她,她就嫁给哪个做老婆。”有人收回目光,注意地听这小伙子説话。“长得还很漂亮呢。那箱子里头肯定有几十万块钱现金。我认识她,她是赵家溪的,到开了几年金矿。讲不准,那箱子还装满了金子。嗨,也怪!怎么就不齆死她呢?那龙怎么就不把她拖到水底去呢?”

    “哪个敢下水去救她?就算不要她做老婆,要那两口箱子中的一口,也划得来。”

    “屁!哪个下水去?想死了?一下去就变成龙王爷的女婿了。称砣落水底,齆死你。”

    突然见人群哗啦地散开,有一个小伙子把手在小车上一拍,人影一幌就扑出去了。

    “找死呀?!”伍魁洪把脑袋探出车窗外,厉声训斥道:“你给我回来。”

    “你想去?怕人家抢先了是不是?你去呀,把她捞起来给你当小老婆嘛。”李梦红见他立即要跳下车去,一把抓住了,就説。

    “有你就够我受了。”他一摔手,应道。

    “你们看……”胡荣打他们的叉。

    李梦红抓住了伍魁洪,一把抱住,含笑説:“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呢?牛皮子都犟成神了。我看你也不敢去。几十岁的人……只怕还不出去二、三米就被冲到天国外了。”

    沿河两岸的人都在哗动。大家往河边上靠得更近。不知是谁在説:“他,他妈的,想死啦?水这么激这么大……”

    “那伢崽胆子也太大了……”

    正説着,河里又多了一个小黑点。那两个黑黑的身影在旋转飞泄的河水里摔去摔转,时隐时现,刚离开河岸就望下游刷出去了几十米远。但,那顽强的生命坚持着,在沉闷地噫嘿声中叩打死神的脉门。随着蜂房和水涡的剧烈运动,那两个年轻人时而飞离水面,时而卷没浪底。横向的距离在缓慢地与那个小红点缩短。一米、二米、三米……纵向的距离自年轻人入水处算起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瞬息扩大到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

    爆炸。爆炸!爆炸!!

    生命、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挑战自然灾害和生命极限的壮举。无数的心灵都在为这大无畏的行为默默祈祷幸运。尽管有个别人为此摇头,为此叹息,认为不过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历险,认为不过是凭白增加了两个冤魂,但,绝对没有人再説疯凉话。

    “开车,跟下去。”李梦红小声説。

    小轿车发动了。沿着河岸,循着那顽强的生命的轨迹,追了上去。

    “游不动就拐火了……你他妈不行就算了!”

    两上小黑点终于接近了小红点。全场欢声雷动。每一个人都高兴得过大年似的。

    “停车!”伍魁洪大叫。

    其实不用叫,胡荣已经把车停下了。大家都想看到水中的三个人能够安全地回到岸上。后边有一辆大汽车嘟嘟地按喇叭。随后有个司机跑到小轿车边来,勾下头,对胡荣恶声道:“你怎么搞的?停车也要分个地方嘛!你会不会开车?让开。让开一点。莫挡道。”

    “你吃错什么药了?”伍魁洪把目光从河里收回来,盯着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一句。

    “呃?是伍头?呃嘿……”那家伙溜了。

    “嗯?他怎么会认得我?”伍魁洪一怔。

    “……”李梦红好象被他吓了一跳,愣愣地不説话。好久,她才拍拍胡荣的肩膀,吩咐道:“开车,稍微开慢一点,挨着河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