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回 定约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回 定约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军机处封印的日子。这一天奕訢准备出门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心想多半是这几天在京师与卢沟之间来回奔波之际受了风寒,昨夜又只在谈判间隙休息了半个时辰,以致于感冒了。原打算告一日病假的,转念一想,封印的日子是钦天监挑定了的,自己倘若不去,不免给人指摘,况且后天二十三日,照惯例应该由皇帝主持在宫中祀竈的,小皇帝哪里有这个能力?皇太后又是女人,只说不敢冒犯神明,一定不肯代祀,于是只好将这事委了绵愉与奕訢两个。不论怎么说,今天还是要进宫去看看的好。

    叹口气,叫府里的大夫来煎一碗驱风汤来灌了下去,身上约略觉得暖和了些。他正在守孝之际,穿皮袍这种事情是不被允许的,只好翻出一件羊皮短袄来,衬在孝服下面。到得宫中,感冒愈发严重起来,不住地喷嚏咳嗽,涕泪横流。他平时身子一直很好,一年到头难得生一次病,这一病起来却是来势汹汹,不过天刚亮,摸着额头已经滚烫了。

    好容易熬到了封印仪式结束,揉揉眼睛,决定尽快打发了皇太后,好抓紧时间回家去睡一觉。至于祀竈的事情,绵愉想来比自己更有权威,就让他烦心去罢。对皇太后交代过了军机封印的事情,便匆匆跪安出来。他跪得久了,头有些晕沉沉地,乍一站起,脚底便打起水漂,退出门槛之时险些绊了个跟头。

    眼看就要当着皇太后的面摔一跤,忽然间身后却有一双手伸过来将他稳稳托住,跟着一个尚有些稚嫩的声音笑道:“六哥走路也真不小心!”

    回头一看,却是老七奕譞。他是乌雅氏庄顺皇贵妃所出之子,比奕訢晚生了八年,今年恰好是十六岁。奕訢站稳了脚跟,笑着拍拍他肩膀,道:“眼看过年,又长一岁,便可以出来当差,帮六哥一把了!如何,想去哪个衙门?”

    奕譞睁大眼睛,反问道:“六哥,可是随便奕譞挑选么?”奕訢笑道:“那也不是选什么都成的。你想要我这辅政王么?”奕譞连称不敢,有些奉承地道:“六哥天纵英才,岂是奕譞能比得上的?辅政王的帽子太大,做兄弟的可承受不起。奕譞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求去户部宝泉局管着铸钱,那就心满意足了。”

    奕訢愕然失笑,讶道:“铸……铸钱?”奕譞肯定地点点头,旋即伸手挠挠后脑,有些怯怯地道:“若是户部不成,那么工部宝源局也不错。”奕訢哈哈大笑,问明了他是刚刚从上书房退了功课,来给皇太后请安,便教他自己进去不提。

    出得宫来,在夹道之中迎面碰上惠亲王绵愉,上去寒暄几句,便说自己身子不适,要早退回家休息,后日祀竈虽然还是会准时参加,不过这两天的准备工夫,就要偏劳五叔了。绵愉一口答应,旋即十分关切地道:“老六,眼下你一身所系,尽是大清政务,须得善自调摄才行啊!”

    奕訢苦笑不已,心想就这么每天晚上马不停蹄地往卢沟跑,不死也要掉了半条人命,何况乎还要天不亮三四点钟就赶到宫里来办事,一天之中,也就是晌午散值回家,才能睡上个把小时。就是铁打的人,也难撑过几日,真没法想像他是怎么熬过这二十多天的。不过好在今天晚上就要正式签署和约,以后开放口岸以及借师助剿的细则,可以留待年后由胡林翼等人去慢慢磋商,自己也能喘口气了。

    回家烤了烤火,觉得好过许多,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再不赶紧动身,五点就到不了卢沟了。虽然浑身酸痛,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仍是叫了荣全过来,令他备马。

    荣全有些担心地望望王爷的脸色,犹豫道:“王爷,当真非去不可?今日北风甚劲,天气可冷得很。”奕訢斜躺在暖炕上,鼻子里嗯了一声,并不答话。荣全想了一想,道:“王爷,不如奴才去套一辆车,不但避风,王爷也可以在车中小睡片刻。”奕訢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去办,又躺在那里迷糊过去了。

    他晕晕沉沉地睡了一路,车到地头,已经是申刻将过,迟了一个多小时。诸位公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还道是中国政府忽然改了主意,又不肯签订和约了,包令揪住桂良,咄咄逼人地定要他这个全权谈判大臣立刻坐到谈判桌上去。桂良也是焦急万分,一方面要等待恭王赶来,一方面又要拼命安抚包令,直急得数九寒天仍是满头大汗,不住引颈朝门口张望。

    忽然间门口一声咳嗽,恭亲王仍是穿着他那身黑貂,戴着一顶大皮帽子,沉着地走了进来。敏锐的胡林翼发现,王爷今天的脸色十分苍白,步子也有些虚浮,连忙迎上去低声问道:“王爷……”奕訢摇手止住,轻声应道:“不要多说,快办正事要紧。”

    胡林翼点头答应,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叫礼部主事郭嵩焘宣读中方的条约文本。郭嵩焘早已知道恭王爷乔装改扮、冒充翻译参与会晤的事情,有些惊讶地望了这位久已闻名、相识却不过一月的王爷一眼,取出昨日已经拟定好的条约,大声宣读起来。

    这一次的立约,可以说仅仅部分接受了英美开出的条件,让步最多的莫过于公使往来北京与开口通商了。在对方提出的条款之中,是要求公使常驻北京的,但是桂良却只肯通过准许公使随时往来而不准常驻的最后条文,各国在华公使的合法驻地仍旧是广州。

    不过能够进京对于包令和麦莲来说已经是一个差强人意的让步,在这一点上两方面虽然有分歧,可是很快便各退一步,取得了一致:英美二国答应三年之内不再提出在北京设立常驻公使的条件,而中方则给一些经过朝廷特别批准的英美国籍人士以等同于公使的待遇,在知照地方官员之后,便可以随时在内地往来,只要不犯大清律例,就毋须受地方官的辖制。这些妥协,都被写在附件之中,作为条约的一部分确认下来。

    另外一点,便是开埠通商。英美方面要求中国至少增开五个到八个口岸,而奕訢却坚持只肯开南京、台湾、温州、琼州四处,并且附加的条件是三国明确地站在朝廷这一边,“助剿发逆”。这四处口岸之中,南京眼下实际上还是在太平军的控制之下,而温州也时不时会遭到一些骚扰。因此英美要想确保最终得到通商的利益,还真非得旗帜鲜明地支持朝廷不可。其实奕訢要的更多地只是他们的表态,内战指望外兵,终究是不实际的。英国与美国先后接受了这一条件,法国使馆秘书哥士奇却藉口未得本国公使布尔布隆的批准,始终只是坐在一旁听他们谈判,最后也未在条约之上签字。

    两方最严重的龃龉,出现在长江航行权这一条款之上。桂良刚一提出借师助剿的要求,包令便打蛇顺杆爬,借势要挟中国方面准许英国船只驶入长江沿岸。因为长江一线是对太平军作战的重要战场,眼下曾国藩正在那里打得如火如荼,英军既然有助剿之名,想要去剿荆湘一带的长毛,就非得把兵舰开进长江去不可。听起来倒也名正言顺,可是奕訢却明白这个缺口一开,必定后患无穷。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允许别国的船只进入自己内河而还能保护主权的,更何况长江的战略态势何等重要,一旦被英舰自由往来,便可逆江而上,直捣荆州,进而进逼北方。所以口岸可开,长江决不可卖。

    双方为了这个问题,足足有**天争得脸红脖子粗,几乎动手打将起来。无奈的包令最终不得不暂且退让,放弃了对长江的想法。不过他并没就此死心,一次不成还有一次,既然可以修第一次约,为何不能再来二次三次?而且距离和约正式盖印的最后期限还有一年,这一年之间,说不定克里米亚那边的战事便可以结束,至多只要两个月,日不落帝国的舰队就可以赶赴中国战场了。至于麦莲,原本他就是跟着英国来抢便宜的,既然包令都决定接受现实了,他还有什么可说?

    正约签毕之后,胡林翼所提出的以军火换口岸,却让麦莲至为高兴。〔此处十分抱歉,第八十五回中“不待匪平,而将台湾立即开埠,并且加允南京通商”等语,南京应为汕头。〕于是他决定接受胡林翼的建议,返回天津去暂住一段时间,等待明年开春之后与胡林翼商议具体的办法。

    好容易打发走了两国公使与他们的随行人员,奕訢忽然间觉得大松了一口气,像是整个人都给抽空了一般。胡林翼受了洋人不少的闲气,与郭嵩焘两人不住口地用湖南乡音发着牢骚,桂良坐在厅里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闷酒,徐继畬忙着整理谈判的记录,其他人无不是整束行装,准备归京。一片吵嚷忙乱之中,奕訢忽然觉得天空在头上转了起来,大地也在脚下震荡,一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又似乎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很是舒坦。他就那么仰天倒了下去,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