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回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零一回

    第一个发现事情不妙的是胡林翼,他赶走了围过来的随员,与郭嵩焘两个人一个搭头。一个搭脚地把王爷抬进了屋子,放上炕去,点起火盆来取暖,又叫人烧了椒汤来灌。足足折腾了半日,奕訢才慢慢睁开眼来,第一句话就是:“睡得好香!”众人相视而笑,都放了心,桂良握着他手道:“好女婿,这一回真辛苦你了!咱们明日再起程回京,你便好好睡一觉罢!”

    奕訢咧咧嘴角,无力地苦笑道:“岳父大人,可别介,还是赶快回去的好。你女婿我都快给冻成冰葫芦啦。”正说着,忽然鼻子一痒,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嚏。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那模样煞是好看。郭嵩焘忽然退后一步,纳头便拜,大声道:“嵩焘今日方知道何谓鞠躬尽瘁,从今以后,但凭王爷鞍马驱策,并无半句怨言!”奕訢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场重感冒居然换来郭嵩焘这位大名士推诚相待,不知道是不是天道好还,老天爷给自己的补偿?

    这一场病,却并不如他想像的只是重感冒而已。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他便爬不起来了,整夜都是高烧胡话,咕哝些旁人听不懂的字句。皇太后听说他告病,特地令太医院的御医来替他把脉,却说是太阴心经遭了风邪侵入,是一个外感之症。

    他原本就甚讨厌年关时候的琐碎事情,这一病正是恰得其所,索性连请了十几天病假,除去除夕、元旦宫里赐宴的时候露了露面,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休息。王公宗室、在京官员之中与他交好的,听说此事纷纷前来探病,人参燕窝之类也不知道送了多少。他自打进了军机以来,很少有这种清闲日子可过,骤然静下来不免有些无聊,于是闲来便看德卿跟丫鬟们打打麻雀、马吊,顺便逗着女儿玩耍,倒也算自得其乐。

    大年初五这天,胡林翼一大早就亲自跑来给他拜年,奕訢本来想在书房随意见见便好,一看张舜文拿进来的片子,却说是与胡老太太一同来的。没法子只得换了大衣服,叫请在厅上叙茶。

    他换衣服耽搁了些时候,胡林翼等得心急,一见王爷出来,立刻站起身来,纳头便拜,流涕道:“家母多蒙王爷照拂,林翼铭感不尽!”胡老太太见儿子下拜,知道这一位便是王爷了,也跟着福了下去。

    奕訢笑了笑,伸手扶住胡老太,道:“本爵只不过想,润之久宦在外,家中难免乏人照料,老太太花甲之年,恐怕也想儿子常伴身边,是以年前便命人去湖南迎接了。只可惜路上耽搁了时日,否则便不至于年后才能抵京。”一面示意两人落座,一面喟然道:“古人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象本爵这样,就是想尽一点孝道,也没有机会了,真是悔之晚矣!”说着禁不住长叹一声。他心中想的是自己原先生活中的母亲、家人,不知道他们过得可还好么?他少年丧父,是给母亲一手带大,眼看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可以还报养育之恩,平地里却出了这么一件怪事,岂有不郁闷难过的道理?胡林翼却道他指的是刚刚去世的太皇太妃,连忙宽慰道:“王爷不必如此难过,母后皇太后不是已经亲口下了懿旨,准将太皇太妃尊为太皇太后么?礼部跟内阁也拟了谥号,待年后就要正式祔庙呢。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必也宽慰。”

    奕訢不置可否地笑笑,对胡老太道:“老太太以后若觉无聊,不妨来我王府里跟福晋打麻雀。近来也不知怎么地,福晋的麻雀功夫大大见长,熟搭子说她百战百胜,都不敢和她打,纷纷跑光啦。”胡老太耳朵虽有些背,却也听懂了王爷的意思,忍不住粲然一笑。礼节性地见过了老太太一面,奕訢便吩咐下人陪着她去后进跟女眷们聊天玩耍,自己却带胡林翼到立身堂,谈起年后军火买卖合同谈判的事情来。

    他案头放着一份户部统计国库余帑结果的抄本,情形实在是不容乐观。若是全指望国库支出,恐怕是连眼下江南剿匪的军队都没有办法维持,更不必说花大笔银子购买外国的军火了。枪炮火轮不买是不成的,就算要设法仿制,那也必须先有样子来参考才行。这一点他与胡林翼早已达成了共识,可是采买的途经上,两人却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胡林翼主张通过英美两国公使代购,一来是因为中国目前没有懂得这些“精巧之物”的官吏,二来也是条件所囿,中英、中美悬隔千里,根本不可能直接与制造商搭上关系。照奕訢的意思,却是想在根据卢沟条约互派公使之后,由公使自行联络国外的军火工厂,直接购买。如此既免得受人蒙蔽,又可以用比较便宜的价钱拿到想要的东西。毕竟现在财政十分紧张,自己通过盐务执照赚钱的设想不知道能不能最终实现,如果失败的话,这笔巨款还是不得不从关税里出的。

    胡林翼反对他提议的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公使派驻英美不知几时才能实现,若是十年之内都无人肯去,难道要十年之后才开始购买枪炮么?这确实是一个瓶颈性的问题,眼下肯去充当公使的人固然少,有这个能力见识的更是万中无一。徐继畬这样的人虽然可以托付,但他毕竟年纪太大,漂洋过海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很难说。至于吴健彰这种买办出身的人,对于外国的了解是够多的了,可是这号人品质太过恶劣,若是叫他代表中国出去,恐怕会把整个朝廷都给卖了。

    两人谈得入彀,不知不觉便说到了眼下江南剿匪究竟最紧缺的是什么东西。是洋枪呢,还是火轮船?奕訢一拍手,笑道:“现放着一个刚刚打湖北回来的不问,我们两个在这里瞎猜什么?”当下叫人拿了自己的片子,分头去约郭嵩焘、徐继畬、魏源过来,就说晚上恭王请吃饭。

    只等了个把时辰,郭嵩焘等人先后赶到,原来他们几个本就正在徐继畬府上小聚,奕訢派去的家仆在郭宅扑了个空,跟着再到徐家,便一口气全邀了来。

    奕訢招呼看了茶,把方才与胡林翼所谈的内容大略说了说,便对郭嵩焘道:“筠仙,你给咱们说说看,剿办粤匪,最紧要的是何等器械?”

    郭嵩焘听他此问,不假思索地道:“下官等来此之前,正在议论这桩事情。”望了徐继畬一眼,道:“还是松老来说罢。”徐继畬也不同他虚套,点了点头,轻咳一声,道:“王爷,老朽以为,器械是次之的,造器械的机器才是最最当紧。”

    奕訢眼睛一亮,道:“继续说!”徐继畬环视四座,道:“莫说国帑不丰,就算是有大把银子,又能买多少火轮,多少洋炮?可若是我们自己学会了制造,那就又大大不同了。”奕訢哈哈大笑,长身一揖,大声道:“松翁实在足为万世师表了!”徐继畬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与购买成品同样重要的是招募技师。只引进而不学习,结果只能是永远给人家甩在后面,永远都要花钱进口枪炮轮船。此时此刻,奕訢真是深切地感受到中国的近代工业实在如同一张白纸一般,虽然某个大人物说过白纸才好画最美的图画,可是执笔在手的时候,却发现样样都是十分要紧,可墨水却只有那么一点,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笔画起了。

    胡林翼听了,也觉得甚有道理,点头道:“有理,有理。”想了想,道:“只是除了购买机器之外,还须酌买少量各式枪炮、轮船,以备仿制之用。”忽然面露犹豫神色,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林翼冒昧问王爷一句,等到订立合同,磋商之际,是林翼一人独任此事么?”

    这个问题奕訢早就考虑过,听他问了出来,当下答道:“本爵的意思,是想在户部、工部都调个人跟你同去。不过最后合同上的署名,仍是以你为主。”胡林翼喜道:“如此甚好!只是人选须要得当才好,否则办起事起来处处掣肘,那就难奏全功了。”奕訢皱了皱眉头,沉吟道:“嗯,那么你自己看看谁合适?并不拘于户工二部之中,你看中了哪个,我自去设法给你迁转就是。”

    他提出的人选共有四个:礼部侍郎宝鋆,工部郎中文祥,已革道员李鸿章,还剩下一个,居然就是那个买办出身的吴健彰。

    一说出吴健彰的名字,见奕訢有些迟疑,当即道:“买办虽然贪利,可是毕竟与洋人打了多年交道,该革员早年曾从林壮武办差,通晓英吉利国文字,此去若带着他做翻译,是一个不小的臂助。”瞄了奕訢一眼,心中还有句话不曾说得出来:往后与洋人打交道的场合何其之多,总不能每一次都叫王爷乔装改扮去充当翻译罢?奕訢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他,条件是不作为正式官员,只给翻译头衔随行。

    魏源见两人谈得差不多了,当下从袖中摸出一个稿本,双手递给奕訢道:“这是王爷年前吩咐下官草作的银币疏议,下官取了些早年的议论,又新补了些许浅见,凑成此稿,请王爷斧正。”奕訢拿过来一面翻看,一面听他说道:“如今银贵钱贱,下官此疏应对之策有四:一曰使银从钱,夺钱之权;二曰行铸币以利流通;三曰采银矿以开铸币之源;四曰禁毒以止银之外泄。香港、广州等处,每块银币重仅六钱六分,而值纹银八钱有奇,如此仍是民趋若鹜,唯图使用便利而已。现今英吉利、墨西哥等国均有银币在粤流通,中国自也不能坐视外人分利,禁之既不可行,何不自铸银币以排挤之?再者说,王爷既然打算采购洋人的机器、船炮,若以银两支付,不免大吃其亏。”

    他一面说着,奕訢已经走马观花地把这本奏折看了一遍,笑道:“对不住默翁,本爵要老脸攘书,据为己有了。”魏源慨然道:“苟利国家之事,何必在乎名分!”奕訢笑笑,把那草稿摆在案头,叹道:“如今正是百废待兴,没有一样是不急之务,可是路总还得一步一步走,真是好生闷杀人也!”一时禁不住有些迷惘,就算穷尽自己一生之力,究竟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他把魏源的这本《银币疏议》,先拿去加急付梓刊印,在京里发卖起来。说起来这创作银币的议论并不算多么新鲜独到,早在林则徐任职福建的时候,已经就试行过银饼了;可是此次这本书却是用恭亲王自己的名字印行的,一下子就在京师的士人学子中间投下了一颗大炸弹,一时间不论是附庸风雅之辈,还是经世治国之士,都把银币当作最热门的话题,几乎是见面必谈。沸沸扬扬一个多月之后,渐渐就形成了两派互相对立的意见,一派是主张废银使钱的,另外一派则是赞同了《银币疏议》中的论调。这两方虽然都承认眼下银贵钱贱的事实,可是却提出了两种几乎完全相反的解决办法。

    银币派与铜钱派吵得不可开交,并没有留意到随着新年的过去,京城里忽然多了许多轻车缓裘、富商模样的人,他们由户部官员分散安排在几处大宅居住,白天从来不见出门,只有晚上,才会在各大妓院青楼、茶肆酒坊一掷千金。

    这些人全是盐商。准确地说,是手中持有巨额的盐引、盐票,每一个的身家都在数百万以上的盐商。除了淮扬战乱之地难以召集,几乎全国的盐业巨头,此刻都聚集在北京了。他们在京期间唯一的任务,就是每天诵读刚刚由恭亲王总裁、内阁编纂付印的《大清文宗协天翊运执中垂谟懋德振武圣孝渊恭端仁宽敏显皇帝圣训》,直到背得滚瓜烂熟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