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回 圣训学习班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零二回 圣训学习班

    这些操着各地口音的盐商之中,固然有不少是世家大族,可是更多的压根就大字不认得一个,读圣训对他们来说真是一件苦差事。还不能读错,一错便是对大行皇帝的大不敬,轻则徒流,重的要砍脑袋的。每天来给他们宣讲圣训的是上书房的总师傅文庆,那是个苦瓜脸、扫帚眉的老头,一拿起圣训来,便是一味摇头晃脑啧啧连声地说教,把一帮平日里呼风唤雨的盐业大亨们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露出半点不恭的样子来。讲圣训的第一天,恭亲王亲自驾到,便给他们说了一桩真事:圣训刊印发卖之后,京郊有一个童生,请了一本回去;他那老婆不识得字,某日腹痛登恭,寻草纸不得,顺手拿了圣训,撕下两页来擦了屁股,结果不知怎地给人告发,那童生自是革去功名、罚作苦役,他的老婆也流放宁古塔,发给披甲人为奴去了。殷鉴如此,谁还敢恣意妄为?每天把本圣训捧在手里怕污了,揣在怀里怕掉了,真如看宝贝一般时刻看着。内中有一个盐商,某晚忍不住跑到青楼打炮,刚上了床去干得两下,却又慌不迭地跳下地来,从褡裢里取出圣训,恭恭敬敬地摆在枕头底下。那出来卖的接旁的恩客之时,嘴快说了出去,一时间在京流为笑柄。

    这一天晚间,几个相熟的盐商相邀去吃花酒,做东的是天津巨贾张星五,人送绰号海张五的。居客位的几个也都不是寻常人:山西商人钱满贯,四川盐商金凤生,甘肃鹾首李光头,每一个都是财大气粗,拔根毛下来都能压死人的人物。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之间,借着三分醉意,李光头咧着他的大嘴,口齿不清地道:“兄弟真……真搞不明白,咱们就是几个他妈的盐贩子,弄啥要巴巴的跑到北京念什么圣训?”

    张星五脸上变色,连忙摇手道:“我的大爷哎,你老人家可小声些!若给人告到九门提督那里去,立马就来一队兵把你抓去了!”

    李光头有些害怕,嘴上仍硬着道;“不怕,咱们关起门来说话,谁能知道?”喝了一大口酒,道:“兄弟是打从心里不乐意来,可是户部下了文说,有哪个敢不来的,把他手里的盐引全给作废,这不是卡着咱们的脖颈子么?”

    钱满贯捻着几根黄须,轻轻地左右晃着脑袋,神情诡秘地道:“莫不是朝廷打算把全国其他地方也都学了两淮不成?”张星五目光一闪,十分没有底气地道:“不会罢?”

    是时全国盐业制度,除却两淮业经陶澍整改之后变引为票之外,其余十区的各大盐场,仍是通行盐引,票与引最大的区别在于,引是世袭垄断,而票是完全放开,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的。正因为此,陶澍在两淮一推行票盐,原先不可一世的盐商尽数化做贫户,倚仗鹾务谋生之人无不失业,虽然是便民之策,可是对这些盐商来说却无异于一道催命符咒。是以一听钱满贯这话,座中诸人无不悚然变色。

    钱满贯摇着头道:“难说,难说得很!我看朝廷这一次是定要对咱们这些盐贩子有所举动的了,要不怎么不叫别人学圣训,偏偏都叫些卖盐的来学?又为什么不在家里学,非要尽数召到北京?”摇头叹道:“唉,明知道是火坑,还是不能不跳!”

    李光头砰地一拍桌子,怒道:“老子明天就回甘肃去,管他娘的什么圣训!”金凤生一直不曾说话,听得李光头这一句,忽然间发作起来,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喝道:“你龟儿子胡诌些啥子?你自家想死,莫要把老子们都扯下水去!日你先人板板……”直着脖子骂个不住,好容易给张星五劝住了。

    只听张星五道:“两位大哥都莫着急,听兄弟说一句话。”清清喉咙,道:“眼下朝廷意图未明,这位新任的辅政王,看起来不是一根好惹的葱。如今大家伙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坐在一条船上的光棍,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这种时候还不同舟共济,难道真的要等船沉了么?”

    这话一说,众人都是交口赞同,连李光头也不得不颔首称是。张星五环视众人一眼,又道:“所以照兄弟的浅见,不论朝廷发下什么话来,咱们大伙儿总要抱成一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回到北京来的各地盐商,加起来总有二百多号人,兄弟料想朝廷也不敢一下子把这么些人全给收拾了。他盐场总还要往出卖盐的不是?”

    金凤生与李光头对视一眼,先后点了点头,李光头拍着胸脯大声道:“老哥这话说得在理,李光头旁的好处没有,这义气二字是人人都知道的,断然不会撇下众位哥哥就是了。”钱满贯默然抿了一口杯中酒,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过得几天,让人烦闷欲死的圣训学习班终于圆满落幕,这日文庆将所有盐商召集在一处,絮絮叨叨地讲完了圣训十八篇中的最后一篇,便黑着脸道:“请诸位暂且留步,户部的宝侍郎有话要说。”

    宝鋆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对着文庆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对着他手中的圣训拜了一拜,这才对众盐商道:“兄弟今日来,是代朝廷传旨来的。”

    这句话出口,立时如同一枚炸弹一样,在盐商群里哄开了锅,众人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这半个来月下来,可把他们给闷得不轻,眼下朝廷终于要透露真实意图了,怎不叫他们又紧张、又害怕?

    只听宝鋆道:“眼下国家多事,江南匪氛日炽,诸位都是世荷国恩之辈,岂有坐看成败之理?”盐商们面面相觑,以往虽有捐资劝饷,但那只不过是在战事紧张的地方,由地方督抚劝上一劝,好歹给个几万银子就打发糊弄过去了,没想到这一回朝廷动了真格的,居然把他们千里迢迢地召集到北京,就是为了勒索他们的腰包!看来这一劫是不好逃过去的了。许多人已经在心里暗自打算,出多少钱既不会让朝中大老衔恨自己,又不会太过肉痛。

    宝鋆顿了一顿,看看众人的反应,又再继续说下去:“可是朝廷也深体诸位生意不易,贩运贸易,长途跋涉实属苦事,若是一味勒逼助饷,似也有点说不过去。”众盐商听着话中尚有转机,禁不住个个竖起了耳朵,听他下面要说什么。钱满贯却皱起眉头,压低声音对坐在身旁的张星五道:“愈是不叫的狗,咬起人来愈是凶。”

    但见宝鋆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皮纸,向着众人亮了一亮,道:“兄弟这里的是盐业执照,从前有票盐、引盐,往后就全是照盐了。一张执照,短期的三十年,长期的五十年,拿了此照,不论往何处盐场运盐,都无须再纳半两银子盐价。而且……”顿了一顿,提高声音道:“只要运输之时持此执照,便可以免去一切厘金、关税,过卡不必加斤!”

    盐商们立刻一片轰动,有人叫道:“宝大人,当真不用课半两银子的税钱?”宝鋆淡然一笑,点了点头,道:“这上面有辅政王的大印,有皇太后的印鉴,有军机处的紫花,你们怕个什么?”是时盐的零售价格已经比清初贵了十数倍,一引盐至少可以卖到二十余两,若是在边远少盐之地,五六十两都不在话下。这是最后卖给吃盐的人的价钱,盐商们从盐场的灶户手中买进盐斤,不过一引一两四五钱银子,那就顶天了。从盐场到销盐口岸,盐价增加了十倍乃至十四、五倍;由盐场至运盐码头,路程不过数百里,而盐价陡增两三倍;由运盐码头到销盐口岸,水程不过一两千里,而盐价又陡增三四倍。

    盐价所以如此腾贵,便是因为沿途上赋税繁重,除却二十五项正课之外,盐商要想把盐运到地头卖出去,尚要缴纳考核正课九项、不入奏考正课四项、不入奏考杂项三十项、不入奏考杂费二十五项。以往的盐商背着如此沉重的苛捐杂税,仍然能够富得流油,若是可以免去这些费用,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一本万利了!

    可是天上当真会掉这么大的馅饼么?短暂的兴奋过后,许多人开始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宝鋆。似乎为了解释众人的疑问,宝鋆不慌不忙地开口了:“好事自然不能全叫你们占了去,这执照一年的年金是十万银子,若是买三十年的便打个九折,买五十年的就打八折。买照之后,一年之内在十一区任意一个盐场都可运盐,你就是有那个本事把长芦运空了,官府也不去过问。至于灶户偿价,都是朝廷一手包办,从官银之中拨给他们。”解释了一番,又道:“本官也不妨直说,眼下朝廷缺的就是钱。往后就是照盐与引盐并行,不想领照的,尽可以照着原来引盐的法子过卡缴税。你们想免课,朝廷想要钱,大家合得来呢,就你好我也好;合不来呢,就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