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回 回思此心何所求

作品:《鬼子六大传

    一百五十七回 回思此心何所求

    如果说世事如棋,那世间的人便是棋盘上的棋子。棋局无常,人生也无常,棋盘不过是一个华丽的牢笼,人生也只是一场神明的游戏,棋子的命运却是注定的牺牲品。许多人辛苦奋战,只是为了超越这条注定的生死线,然而人又何时能看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越是苦苦追寻,就越是泥足深陷,即便棋子如何挣扎,一旦身在棋盘之外,又还有何用?

    面对罗泽南,奕訢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挽留他,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该去挽留他。权衡利弊,奕訢清楚地意识到罗泽南不仅是一个将才,而且还是一个危险的将才。狡兔死走狗烹固然非他所愿,但倘若走狗自己情愿退隐山林,收起危险的獠牙来,那又何尝不是一桩两全其美之事?

    恰好此时神武军正在拟定新的薪俸与军衔制度,除了官兵全面提薪之外,还取消了普通士兵的军衔,最低一级三等军士改从队级副官副队管开始起算,仍照一职两衔,到镇一级最高正长官统制,可以授上将军、左将军衔。此外还做了一个改进,把每一级军衔都与朝廷品级对应起来,上将军相当于从一品官,以下每一级衔降半品,以此类推,直到三等军士相当于正七品。这一设置的目的是提高武官的地位,往后授有军衔的武官在与同品朝廷文职官员相见的时候,只用行平礼便可,来往文书也都平级相称。罗泽南正在此时上表请辞,奕訢眼见留不住他,索性下旨授他上将军衔,让他以大清第一名上将军的身份衣锦还乡,保持原有的薪俸待遇不变一直到死。罗泽南自然不愿接受,再三上奏折推辞,最后奕訢恼了,召罗泽南进宫,两人面对面地长谈了一次,把上面那一通棋子跟棋盘的理论倾囊而倒,末了感叹也似地说道:“你只道自己是个棋子,出了棋盘便得自由之身,岂不知棋子的宿命便是局中生局中死,离了棋局,棋子还有什么用处?你只当自己是棋子,捏在别人的手里,岂不知我也是一枚棋子?自古以来内耗小则误己,大则误国,大家同下的是一局棋,要斗该当与老天斗去,何必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弄得乌眼鸡也似?我要说的全说在这里,仲岳你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的,圣贤可有教你一棵树上吊死?可有教你置天下于不顾,关起门来独善其身?你把我想成篡逆也罢,想成奸佞也罢,现在我只要你拍着胸口想想:现在我们有新军,有实业,有工矿,这些东西早十年的时候会有么?说得再露骨些,宣宗成皇帝、文宗显皇帝在位的时候,会有么?”

    罗泽南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奕訢的每一个字,都说中了他一直以来不敢去想的心结,一时间让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奕訢看看他的神色,放缓了语气,安慰道:“朕给你几天时间想想。新军都统制你暂时不要做了,朕自会安排人手代管。你在京里也有宅子,不要忙着走,就算真要致仕,也得等同僚互相告过了别罢?”罗泽南眉头微皱,他今日本是来推辞授衔的,没想到却被奕訢一番话说得转了方向,不知东西南北了。正要再行拒绝,奕訢却已经命他跪安出去。

    出得宫来,罗泽南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但盼能一吐为快,偏又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坐在家里发了一阵子闷,忽然门房前来报说胡林翼来拜。罗泽南此刻压根不想见他,还没来得及叫下人挡驾,只听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胡林翼已经大步迈了进来,笑嘻嘻地拱手为礼,道:“恭喜仲岳兄,弟今日是特地来道贺的!”

    罗泽南正没好气,听他口称恭贺,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无道而不能隐,何事可贺!”《论语》里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那是教读书人,若是君主所行合乎大道,就可以为他效力,否则便归隐山林,做自己的逍遥翁去。胡林翼粲然一笑,道:“何谓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君之好恶与天下民众共,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所谓天下为公也。今者世若水火,民之所好者无非富强,民之所恶者无非贫弱而已。你我都是历经四朝之人,究竟在谁手里大清才得富强,难道还用弟多费口舌吗?”他与罗泽南都是从道光末季便登仕途,屈指算来,已经经历了四个皇帝。说句大不敬的话,罗泽南是觉得四个皇帝之中唯有当今这位才真正能算得上有见识、有魄力、敢担当的,可他做事情的手段毕竟太不光彩,于圣人之道简直南辕北辙,也正是这一点让他无法接受。

    胡林翼见他犹豫,又道:“弟冒昧请问一句,仲岳兄当年投笔从戎,以一介书生,倡提义旅,驱驰于吴、楚之间,是为了什么?”罗泽南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是卫道救世。”胡林翼轻轻叹了口气,道:“筠仙这一次出洋以前,与弟抵足谈了一夜。”他忽然把话头扯到郭嵩焘身上去,说得罗泽南不由一怔,顺口问道:“谈些什么?”胡林翼正色答道:“弟问筠仙,他驻节欧罗巴,一身担当中外沟通的重任,于我国兴实业、强军事有莫大的好处,可是却招来许多不尽不实的唾骂之辞,他就不怕百年之后在青史上留了污名吗?”

    看了罗泽南一眼,见他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样子,续道:“筠仙答道,此心除谋家国外,更问其余尽不知。”罗泽南轻轻“啊”了一声,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胡林翼见他已有所动,更不强逼他立刻表态,当下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放在桌上道:“这一本是崇文学堂译书局翻译的《霸术》,是一个意大利人马基雅维利所写。昨日孝达刚叫人送一套样本来给弟阅览,弟读了一夜,越读越觉有理,仲岳兄闲来不妨看看,或能脱目前的困局,也未可知。”起身告辞。这一夜罗宅的油灯彻夜未熄,灯光点点摇曳,把罗泽南伏案夜读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第二天一早,崇文学堂总督学张之洞的办公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两眼通红、面色憔悴,手里捏着一卷书的罗泽南。论起品秩来五品官张之洞比秩比从一品的罗泽南低了好多级,闻听他亲自来访,哪敢怠慢,急忙交代了手头工作,亲自迎接出去。罗泽南连称毋须客气,两下里行礼一毕,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卷书,问张之洞道:“马基雅维利是何人哉?”

    张之洞一听原来是为了这本书,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书原就是他亲自听一名洋教习口述而翻译的,罗泽南也是理学名家,能受他的质疑,也不算白忙了一场。年轻人总是气盛,当下答道:“马氏心思如发,胆略如天,发人所未能发,言人所不敢言,是古往今来分治国与伦常为两端之第一人也。”罗泽南皱皱眉头,问道:“伦常是治道之纲要,忠、勇、孝、悌乃是立国的根本,不以伦常治国,善恶还可分辨么?”张之洞不假思索,答道:“伦常乃是民众的伦常,不是国家的伦常。国强则民弱,民强则国弱,两者不能衡利。善治国者,必定强国弱民。马氏有云,为君者不必信教,而不可不貌似笃信。西洋人的神教便等如咱们的伦常,为人君者自己若先遵了伦常,那便陷入人伦之中不可自拔,也就无所谓治国了。”

    罗泽南盯着张之洞看了半天,忽然笑道:“好一个分治国与伦常为两端!但不知倘若一国上下大家都没了人伦,不按道理行事,那又是如何情景?罢罢罢,此等世道实在值得一观,罗泽南若是就此采菊东篱,不免太对不起自己了!”一面说,一面大笑而去。

    他果然从此绝口不再提起致仕的事情,坦然接受了神武军都统制的任命。奕訢对他前后态度的截然不同起了疑心,细细问过胡林翼与张之洞,才知始末由来,暗想你这是打算留下来看我的笑话么?还是想以一人之力阻拦整个大局?不管是哪一样,奕訢都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不但是在罗泽南面前,就是对自己、对胡林翼、郭嵩焘这些愿意追随他的人,他也要有一个交代。

    推窗望月,奕訢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的呼吸瞬间便融入夏夜的星空之中,再也无法察觉了。人生在世不过是七八十年光景,回思此心,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又究竟能得到些什么?